看着萧何神情惶恐的在面前叩拜下来,刘邦面上,却只涌上无尽的复杂。
曾几何时,刘邦也曾预想过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在朝议上对三铢钱指指点点,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雷霆大怒?
亦或是大兴牢狱?
过去的刘邦,便大概是这么预料,或者是,是这么打算的。
但现在,当年近七十的老丞相萧何,在自己面前郑重叩拜,毫不隐晦的说出这句‘请陛下废储三铢钱,并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之时,刘邦却诡异的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发怒的征兆。
相反,当听到最后这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时,刘邦只觉心中的某个角落,一个刘邦一直强迫自己淡忘的角落,一块大石安稳落地······
“呼~”
面色略带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邦不由松了松衣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憋闷的胸口好受些。
神情凝结着思考许久,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方才那一瞬间,自己身上那怪异至极的情绪变化,究竟从何而来。
“铅钱三铢······”
“唉······”
“纵暴秦,亦未曾有过如此‘暴政’啊······”
满是自愧,又隐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长松一口气,刘邦才终于安下心来。
因为直到现在,刘邦才终于清晰的认识到被自己冠名为‘汉半两’的铅钱三铢,究竟将刘邦一手打造的刘汉社稷,摆到了怎样危险的处境!
现如今,要说有什么话朗朗上口,在整个天下都称得上妇孺皆知,那无疑是‘暴秦逆天而行,残剥百姓,幸沛公顺天应命,立汉国祚,又赐民田爵,与天下太平’。
但现在,刘邦却在这句明显夸自己的赞扬之语前,史无前例的生出了一丝······
心虚!
‘暴秦’,可曾往铜钱里兑一半以上,甚至九成以上的铅?
可曾在一枚径半寸、内孔对角又只比外径小一点点,重只有三铢,且完全泛着银色光芒的铅钱之上,文上‘半两’二字?
被当今天下万民唾弃的‘暴君’嬴政,又可曾颁布诏谕拒收这样的铅钱三铢,要被罚金四两?
没有······
以上这些骇人听闻,甚至让人不敢想象的‘壮举’,无一出自‘暴秦’,反倒是出自如今,为天下万民歌颂的刘汉······
最让刘邦汗颜,无法面对那句‘幸沛公顺天应命,伐暴秦而立汉祚’的赞扬的,是眼前这几百枚铅钱三铢的背后,无一例外刻着的‘汉兴’二字······
“呵·······”
“汉兴·······”
面带讥讽的从面前拿起一枚三铢钱,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钱面上的‘汉兴’二字,刘邦面容之上,只涌上一抹无尽的自嘲。
“兴于何?”
“民脂民膏乎?”
“白骨露野乎?!”
苦笑着在心中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
过去,刘邦从未如此细致的想过三铢钱的出现,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甚至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刘邦都还如往常般,对‘三铢钱’抱着一丝侥幸。
——三铢钱之利,非独少府所有,乃天下万民所共得······
——朕铸三铢钱,不过府、库空虚,又天下未定,方有此权宜之计······
“酂侯所言······”
神情复杂的张开嘴唇,又满是迟疑的将话头一滞,最终,刘邦还是硬咬着牙,从干枯的嘴唇间,挤出了两个字。
“有理······”
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讲这两个字从嘴中硬挤出来,刘邦便似是被瞬间抽走灵魂般,瘫坐在了御榻之上。
而在御阶下,听到刘邦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又见刘邦这般模样,萧何心中大安之余,也不由长叹了口气。
“唉~”
“陛下素来要强,今竟愿自认三铢钱之弊······”
“难得。”
“难得啊······”
满是感怀的长出口气,又微微一笑,萧何便稍坐直了身,抬头望向御榻之上,面带憔悴之色的老天子刘邦。
“陛下。”
“太子行粮米官营之政,今岁,尚可暂不为汉半两之弊所波及。”
“然待秋收,少府恐又当旬月不得归家,殚精竭虑,愁苦于此事。”
“又太子出征在外,老臣亦无良策,稍有不慎,太子亲手所为之善政,恐便当胎死腹中······”
听闻萧何这一番言论,刘邦只强自调整着情绪,重新将身体坐直了些。
但在坐直之后,刘邦却神情阴郁的看着面前的御案,足足愣了半碗茶的功夫,却并没有开口。
若非萧何说起粮米官营,刘邦心中,其实还在暗自抱怨着萧何。
——三铢钱不好,朕知道!
但百姓,不是已经不收三铢钱了吗?
少府之前那些三铢钱,不也花不出去了吗?
这状况,和废除三铢钱,又有什么区别?
非要朕亲自开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至于刘邦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因此对萧何心生抱怨,也并非是刘邦心胸狭隘。
而是在‘三铢钱’这件事情上,除了面值与价值不对等的实际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关键性的政治问题。
——天子威仪!
准确的说,是作为开国之君,准许发行三铢钱的‘罪魁祸首’,刘邦很可能因此君威大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