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不言声,鞭子甩得愈发响。她料定他是生气了,小心翼翼探手摇摇他的衣袖:“说话呀,这是做什么?”</p>
他突然拉住缰绳转过身来,板着脸道:“你是想半途而废,还是不愿见我?”</p>
她窒了窒,“我没有不想见你……”</p>
“那是为什么?”他似乎很气愤,带了点孩子式的胡搅蛮缠,“先头分明说好的,如今又要反悔么?你不出来,那我去载止找你,届时你别避而不见才好。”</p>
她被他斥得一愣一愣的,像这样的反应,不是位高权重的将军该有的吧!他素来四平八稳,这会儿不讲道理起来真有点拿他没办法。她摊了摊手,“我原说你该来载止的嘛,谁叫你偏在外头?弄得《红叶笺》里的顾况和媚儿似的,偷偷摸摸干什么?”</p>
他挑起一道眉,“顾况和媚儿怎么样?”</p>
她未及细想,脱口道:“佛堂私会呀……”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再想吞回去是来不及了。她懊恼万分,自己脑子发昏,怎么能信口混说呢!她想这回是闯大祸了,他非得告到她爷娘面前去,叫她吃上一顿鸡毛掸子。</p>
他表情古怪,很难叫她读懂。也亏得她有一副急泪,三两下泪水就成串落下来。抽抽搭搭嘴里含糊不清的数叨自己的罪状,说自己年少无知、说自己犯上作乱、说自己光长个子没长脑子……这样他总归解恨了吧?</p>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抽出汗巾给她拭泪,“老毛病又犯了,你倒会先发制人!”语毕把那团绸子塞到她手里,“都叫你弄脏了,等洗干净了再还我。”</p>
他重又回身赶车,她愣愣攥着汗巾出神。松花绿的缎子,一角飘飞着柳叶和燕子,看上去居然有些眼熟。慢慢展开来,她愈发一头雾水——蕙风布暖?这是她的绣活,有她常用的落款。</p>
一时脑子像被重锤击中,前所未有的胀痛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女人不用汗巾,那么这个是她特地为他绣的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到底忘掉了些什么?所有有关他的,一丝一缕都未留下。多可怕!她愈发肯定他们发生过一些事,但是他不肯说,她得想办法把话套出来。</p>
她咬牙横下一条心。等高辇转过闹市到个相对冷落的地方,她突然从背后揽住他。也许情之所至,可以毫无阻碍的滔滔落下泪来,“我要瞒我到什么时候?竟把我当孩子骗么?我心里一直明白的……”</p>
他身子剧烈一震,她想起来了?或者从来没忘记?他手里的马鞭拿捏不住,嗑托一声落在栏板上。</p>
她的眼泪很快染湿了他的常服,暗红的,触目惊心的一块,像血。然而认真停不下来,一路泼泼洒洒,像囤积了几年、几十年、一辈子……是欠的眼泪债。</p>
他分开她的手臂转过来,颤抖着去捧她的脸,“还记得我么?记得过去的一切么?”</p>
她心里激荡,自然更要浑水摸鱼下去。连连点头道:“我记得的……我都记得的舅舅……”</p>
他眼里的光倏然熄灭了,看来当局者迷,他差点被她绕进去了。这丫头心眼子素来多,但是那声舅舅太失策。他苦笑着靠在围子上,在她泪眼迷蒙的注视下,万分真挚地说:“那好,既然想起来了,那你上年砸坏了我一方金丝砚,到底什么时候赔给我?”</p>
她一下子怔住了,脸上犹挂着清泪,半张着嘴,也不晓得怎么接他的话茬。心里恼怒着,不正是煽情的当口么?怎么一霎儿转到砚台上去了?可见他是个老狐狸,极难对付。</p>
她没了兴致,怏怏地撩起窗上帘子看外面。马车终于拐进了群贤坊,这时已近黄昏,火红的怒云映红了半边天。落日前七刻要响收市鼓,倦鸟也当归林了。所以布舍人站在门上,伸长了脖子在往坊口张望。看见有辇进来,打量驾辕人一眼,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别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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