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只穿了件玄色纱衣的男子从床上黑着脸坐起身,目光冷冷落在空荡荡的身侧,旁边的被褥早已冷了下去,显然另一位主人已离去多时。
他烦躁的用红绳一股脑将长发束在脑后。
臭狐狸这几个月来修炼的时间越来越长,能陪他一起睡觉的次数本就屈指可数,一早起来便见到不人更是家常便饭。
狐双夜不由愤怒的拍了拍床板,随即嗷呜一声化出了原型,手脚并用的爬下了床。
顺着门前鹅卵石小路跑到一处假山水前,他轻巧一跃便通过水面设置的障眼法进入到了假山下的结界中。
这里是狐苓在府中专门为修炼开辟的场所。
结界内摆满了长明灯,地面上用黑猫血铺画了一半的符阵,八个方位都插有公羊头骨制成的招魂幡,幡上一旁书三天内讳;另一旁书三天隐讳。
麒麟前爪着地,摇身变回了身材欣长的少年,站直身体大步向前方法阵里的白衣男子走去。
相较于九年前,他身量显然更为修长,看上去已有了十**岁的模样,高挺的鼻梁,剑眉入鬓,额前几缕碎发随性的垂在眼尾。细腰间束一条玉做的蹀躞带,宽背窄腰,一身玄色金彩纹翻领襕袍将他身上那股子天潢贵胄的气质衬托无余。
他从背后抱住了狐苓的腰,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兄长为何不等我?”说着,他又用额头轻轻蹭弄着那温暖的颈窝。
狐苓正认真的画着阵法,回答的十分敷衍“你不是追来了吗。”
狐双夜不满的哼了一声,伸手便将狐苓手中蘸着猫血的笔夺了下来,凤眼微微眯起“兄长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半蹲在地上的狐苓不由愣了愣……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他大脑顿时飞速运转起来——
小崽子的生辰上个月已经过了,婚宴是在蚕月,他的生辰在冬末,而现在还在秋半,难不成是什么节庆……
节庆?
短暂的怔愣后,狐苓敏锐地捕捉到一缕思绪。
小崽子这些年规矩多的很,凡间的节庆日一个比一个记得牢。
这可苦了狐苓这只千年修道的老狐狸,换在金谷山修行的时候,他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清,现在却能将这些凡人无聊的节庆日倒背如流。
“可是七夕?”
两枚凤眼弯了起来,狐双夜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听闻今夜东街要放花灯,兄长可愿同去?”
狐苓瞅了眼地上画了一半的子阵,在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
为了防止未遂心意的小崽子晚上又要闹腾,狐苓只得将装着猫血的瓷碗盖上,拍了拍小崽子的手背“起来吧,我去换身衣裳。”
小崽子得了满意的答复,立时麻溜的爬起来,还顺手扶一把锤着老腰的狐苓。
狐苓近日来一连几个月都在结界里绘制阵法,有时一画便是一天,腰背酸痛不说,经常画着画着就忘了时间。
二人从屋内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远远都能听见府外人声鼎沸,酒楼茶馆都挂上了五色的莲灯,街上正敲锣打鼓的进行“辞仙”游行。被选作“七姐”的少年穿着紫红的仙衣,顶着一脑袋珠翠走在最前,后面跟着的都是还未嫁娶的少男少女。
拜仙的队伍正浩浩荡荡的过胡府门口,江莲心面上挂着白纱,鬓间斜插着一枝金桂,笑盈盈的迈出了门。
狐双夜仔细为狐苓戴上帷帽,遮去他那张过分引人注目的脸,这才眼睛弯弯地牵起他的手,跟在江莲心身后一起走到队尾。
拜仙队伍两侧都有舞着金线锦鲤旗的少年,他们上身只穿着薄衫襟,精壮的上身露在外面,少年郎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两侧街边的茶楼酒阁上,已嫁为人妻的妇人们不时将手中折下的桂花枝桠丢进人群里。
一枝金桂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狐苓的帷帽上。
“哟,这位郎君怎还掩着面,倒似个大姑娘。”头顶传来妇人咯咯的调笑声。
说话的妇人是个大嗓门,此话一出,楼上的目光纷纷集中在了狐苓身上,其他妇人们掩唇痴痴笑个不停。
狐苓面上泛起几分薄红,伸手便想将帷帽讨了去,却被狐双夜抬手按住。
他将狐苓帷帽上那枝桂花枝拿了下来,隔着娟纱贴近狐苓的耳畔,呼出的热气将娟纱吹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我不想让她们看见兄长。”他轻声道。
狐苓咬了咬牙,用力想将手抽出来“难道不是你要来凑这热闹?”
狐双夜低低笑了一声,他这好兄长近来脾气可大得很。
隔着薄薄的娟纱,他薄唇划过狐苓的脸庞,轻轻啄吻他的嘴角,声音低沉又慵懒“嗯,想和兄长一起凑这热闹。”
楼上的妇人们见拥吻在一起的竟是两个高大的男子,面上都有些尴尬,连忙又将目光移回了那些举着锦鲤旗的少年们起伏的胸膛上。
狐苓轻轻推开了他,气息有几分乱“别在这里,回去再说。”
狐双夜含着笑意“好。”他轻轻牵起了狐苓的手,跟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去。
七夕拜神的终点是东街的望夫河,河中央立有一尊高大俊美的河神像,这里未出嫁的女子常常喜欢来这里放花灯祈求一段好姻缘。
扮作“七姐”的少年被簇拥着抬到了河边早就准备好的竹筏上,等到他将手上的桂花枝环献给河神,拜神的仪式就算正式结束了。
此时,河岸两边早就挤满了卖各式花灯的小摊贩,五色的莲灯挂在竹竿上仍人挑选。
“兄长看这个可好?”狐双夜拎着两盏红纸叠成的莲花灯。
狐苓只想快点回去完成阵法,点点头道“可以。”
天色昏暗,卖灯老板的视线被花灯挡住,只看到那一袭黑衣满面贵气的男子正温柔的询问带着帷帽另一个人,便习以为常的笑道
“小娘子真是好福气,嫁了这般俊朗的夫君。”
狐苓愣了半天,才明白这句“小娘子”是在喊他。
他眼皮跳了跳,不由掀开帷帽道“你方才叫谁小娘子?”
狐双夜伏在他肩上笑得发颤,那老板这时才看清原来帷帽下竟是个男人,连忙陪笑道
“是老朽眼睛花了,这才没认出是位郎君,老朽再给二位送个兔子灯如何?”说着,他从摊架下拿出了一盏兔子形状的提灯,堆笑着递到了狐苓手中。
即使是那商贩认错人再先,可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狐苓也只好悻悻作罢。
狐双夜笑吟吟地掏腰包付了银子,又向店家借了墨笔将他们二人的姓名工整的写在红纸上塞进灯芯,这才牵起面色依然有几分不悦的狐苓离开了小摊。
老板看着二人登对的背影,抓了抓头小声嘀咕“怎么是个男人。”
河边早就围了一圈男男女女,河面上五色莲灯随着河水轻轻摇荡着,飘向漫无边际的黑夜中。
戈阳县的祭神传统由来已久,传说七夕节当日在望夫河边放下河灯,再对河神许下的心愿,无论祈求什么日后都会灵验。
狐苓陪着小崽子一起将莲灯放入河中,看着写有二人名姓的两盏莲灯在风的驱使下渐渐向远方飘去。
河面上还飘着许多花灯,寄托着无数凡人的期冀,驶向或存在或不存在的远方。
“七姐”手上的桂花环已经被带在了河神脖子上,他的手掌向上张开,手心中放着只红烛。七夕的规矩便是河神手中的红烛整晚不能灭,县里也有专人守夜替换红烛。
凡人的寿命相对于妖来说就如同昙花一现,所以他们喜欢把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交给神明,永远虔诚而又满怀期待的相信明天,而这本身就是一件浪漫的事。
狐苓注视着河中央那尊神像,它丰神俊朗的脸庞被烛光渡上层金光,半阖的眼、温煦的笑容仿佛永远在垂怜眼前的世人。
他想,倘若那里当真有神明,也应该是位慈祥的神明。
小崽子没脸没皮地凑到他的身边,声音故意压的很低“兄长许了什么愿?”
狐苓有些微愣,像往年一样,他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如同山下那些凡人一样,这十年里他珍惜当下的每一日,学着朝生暮死的凡人一样去生活。
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平淡里,连那颗满怀仇恨的心都好像被短暂麻痹,忍不住沉沦其中。没有一日比一日沉闷的压力,没有明里暗里不堪入耳的嘲讽,他好像突然就和所有人都平等了。
以至于他经常在想,也许他生来便该是个只能活十年的凡人,前面数百年浑浑噩噩的日子,兴许只是某一日的一场噩梦。
如若真要许下一个愿望……他缓缓抬起头,眼中跳动的希冀的光芒。
好在小崽子大抵也没真想要个答案,只是将他的头掰过去,在月光下落下一个轻吻。
狐苓感受着唇上的炙热,良久,他缓缓的抬起手臂,环住了狐双夜坚实的背。
狐双夜骤然睁开了眼,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像蕴含了太多的东西。
狐苓沉默的与他对视,他幽绿的眸子中倒影清晰,修长的手指拂过狐双夜的下颚骨,声音轻的像片羽毛“继续。”
狐双夜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眼中的蛰伏的**几乎要将狐苓吞噬殆尽。
“砰——”狐苓被重重推到了树上,背后粗糙的树皮磨的他微微蹙起眉头,随即一张温热的唇便急不可耐的贴了上来。
他低低闷哼了一声,唇瓣被咬得生疼,两道炙热的气息在不停纠葛缠绵,像是要将彼此融入身体。
就在这时,远方河神手中的烛火忽然跳动了几下,河岸上诧异地传来几声惊呼。
河中央看管河神火烛的打更人顿时打起了精神,赶忙用手护住那团几乎失了形的火焰,他在心中暗自纳闷——河上分明未曾起风,怎生这火跳得这般厉害?
然而即使他用宽大的手掌不断改变着方向,紧紧护住火苗,此时却已经无力回天。那一点可怜的火星子挣扎的跳动了两下,还是在短暂的嘶啦声后沉沉熄灭了。
岸上先是一片沉寂,随即便像是冷水下油锅般的炸开了锅。
“河神手上的火怎么熄了?”
“不对劲,火熄了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柳郎,我有些害怕,我们还是快回去罢。”
“……”
火?
狐苓混沌的头脑骤然清明,他猛地将身上的狐双夜推开,怔怔向河边跑去。
果然,方才河神手上火势正浓的红烛此时已经只剩黑黢黢的芯子。昏暗的月光下,火红的蜡油从河神手中留下来,鬼魅又充斥着邪异。
像是注意到了狐苓诧异的目光,河神像巨大的头部慢慢的转了个微小的弧度。它唇边温和的笑容荡然无存,睨睥的目光冷漠而无情。
对上狐苓怔愣的眸子,神像上那两处空空荡荡的眼窝竟缓缓留出两行蜡痕。
身侧传来愠怒的冷哼声“一块成了精的破石头,也敢来装神弄鬼!”,狐双夜眯着眼看向河中央的神像,双瞳凝成危险的竖线。
他的右臂朝上一抬,好似凭空将什么攥在了手里,远方的神像顿时晃动起来,挂在神像脖子上的花环也霎时间断裂开来,落入了泥土中。
随着他手指不断收紧,远处神像的神情慢慢便得扭曲惊恐。“咚——咚——”两声骇人的钝响后,神像的头竟然从身体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入河水中激起了三尺高的水花。
河岸上顿时炸开了锅,男男女女有的一脸惊恐地朝回跑去,有的则跪伏在原地高声呼喊着河神息怒,画面既荒诞又可笑。
狐苓怔忪望着面前戏剧性的一幕,许久都没回过神来。良久,他的唇角略微向上勾起,似乎是想笑,又被理智强硬的压制下去。
狐双夜紧盯着他脸上的变化,用那双温暖的手包裹住他的手,放轻了声音道“兄长心情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