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噩梦(1 / 2)

有了苏芝的帮助,狐苓勉强恢复了一点温度,皮肤下的血点也慢慢凝成痂。

头顶上的黑漆漆的冤魂也被逐步逼退,虽然他们的尖叫声依然像有把刀子往耳朵里划拉,但却无法对二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麒麟身上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如同阳光刺破乌云,被团团怨气包围住的结界顿时被劈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无数怨灵尖叫着在那道金光中化为了灰烬。

苏芝眸中一亮——成了!

麒麟识海里的业火本身数倍强于麒麟自身的修为,若非有那道古怪的金罩护体,只怕麒麟崽子早就被烧成灰了。

不过,那道金罩的作用也不过是吊住麒麟的性命,若非狐狸引来的极寒之力,麒麟崽子这回不死也得扒层皮下来。

如果他猜的没错,在极寒之力扑灭了业火时,麒麟崽子借助了这股力量趁机炼化了大量的功德,使得体内的修为和业火再次达到了新的平衡。

他不由感慨,麒麟崽子这一遭也算是因祸得福。经此一遭后麒麟必定修为大涨,只需回到天庭仔细调养数年,将剩余的业火压制住,再以瑶池灵水濯洗神根,不日便能炼化万年功德。

就在金光刺破黑暗的一瞬,狐苓也终于再支撑不住,从石台上坠落昏死过去。

苏芝连忙探了他的灵脉,许是因为有两壶仙酒护体的缘故,狐妖此时虽灵力完全亏空,但好在并未伤及根本。苏芝长舒了口气,缓了一会又设法将裂开的结界修补上。

他有些头疼的看向那些冲顶而散落下来的金光,方才麒麟崽子破劫之时金光冲天,即使这几年间他们有意隐藏气息逃避昆仑麒麟的追踪,但这回也必然是再瞒不住了。

狐苓昏厥过去后便一直保持着狐狸的形态,即使几条垂在地上的尾巴也足有三尺长,苏芝一人搬不动,只好先将狐双夜扛在肩上带出了结界。至于狐苓,苏芝则打算将他单独留在结界里,待他清醒后便可自行从结界里离开。

步履蹒跚的二人很快消失在了结界中,谁也没注意,一团金色的光芒缓缓落在了沉睡中的狐狸头顶,他眉间两团红毛紧紧蹙着,四肢抽搐一般蹬踹了几下,随即又无力的重重垂下。

狐苓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金谷山,或者说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又回到了金谷山。

他站在东峰龟家门外,身后是高耸入云的石梯,每台上都精细的刻着北宫玄武的丰功伟绩。他的身体没有实体,直接从墙面穿过便走进了门内,门内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不远的地方矗立一栋两层的楼阁,悬山式的屋顶,抱厦上悬“藏器待时”匾额,院落两侧花团锦簇,玉打的推窗剔透玲珑,后院架着喇叭藤曼,木架下引来一湾山泉绕过整个屋舍。

这是龟金金的九玄阁,他爹是龟家的族长,九个儿子的住处分别按大玄阁、二玄阁依次排开。狐苓被龟金金接回家中后,便住在九玄阁养伤,阁内有两层,一层是待客之所,他和龟金金都住在楼上。

狐苓在这里的身份很是尴尬,他虽然是龟金金的挚友,却不受龟家的待见。

龟家族母是为漂亮端庄的女性,唤作四娘。平日里总穿着件翠色的外衫,内里搭件葱绿的抹胸,头上梳着左右一对的盘龙髻,上插满了各种样式的金钗,柳眉翠雾,下巴总是高抬着,看人时永远眼白较眼黑多得多。

四娘向来不喜欢小儿子整日同个半妖厮混在一起,狐苓被黄家剖了金丹,她便越发觉得是这下口口贱的半妖带坏了她的宝贝儿子,时不时便差人送些半熟的黄梨来隐喻敲打。

狐苓虽自认为跟傲骨气节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也不是那没脸没皮赖皮妖。

所以即使龟金金极力挽留,狐苓从昏迷中清醒后,还是执意拖着虚弱的身体,在文玉的搀扶下踉跄的一步一步下山离开了龟家。

文玉是龟金金贴身伺候的侍女。狐苓走的那日,龟金金被四娘用法器拘在了九玄阁,势要让他和狐苓这个不入流的半妖划清界线。龟金金在阁内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便,也没能换得自由。

最终他也只能仔细将能带的东西都为狐苓打包好,颓然的坐在地上,隔着结界看着狐苓在文玉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离去。

狐苓正要迈出院门口的时候,却忽然回身面朝着九玄阁重重跪在地上。

他将两只手交叠在头顶,神情平静,伏身便行了个跪拜主家的大礼。

“龟兄,大恩大德,狐苓此生定拼得性命回报。”他的声音虽然透着虚弱,眼神却坚定而郑重。

文玉连忙将他扶起身。

站在主阁上的四娘看着这一幕,不禁嘲讽的嗤笑出声——

区区一个半妖,死了也是贱命一条,拿什么来回报她龟家的大恩大德?!

狐苓腹部的伤口再次崩裂开,鲜血又将白纱染上猩红,看上去刺眼的很。龟金金站在亭台之上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不愿意受这般大礼。

他曾拍着胸脯说要罩着狐苓,然而在这吃人的地方,他既没能力保住自己兄弟的妖丹,就连收留重伤的兄弟养伤都做不到,又何德何能受这般的大礼?

……

狐苓的洞府修在东峰和南峰的交界处,洞口上方歪歪扭扭的刻着“月灵洞”三个字。

月灵洞说是洞府,其实只是个荒废的破旧山洞,上一任主人是位混了凡人血统的狼精,没活过千年便稀里糊涂修死在了自己的洞府里。

狐苓守在洞府门口足足打了好几架,才在狼妖死后抢到这个洞府的继承权。为防有变,第二日他便将断气的狼妖草草葬在了悬崖下,又在洞中加铺了些稻草,成了月灵洞不知道第几位主人。

文玉打进了月灵洞眉头就没放下来过,原因无他——这里实在是太简陋了!

哪怕是金谷山上最不受待见的蟆妖族,也不曾听说取暖和照明还得到悬崖下拾了枯柴再爬上来用术法燃火,更何况狐苓如今失了妖丹,连最简单的燃火术法都使不出,更不用说往返万丈深的悬崖之间拾取柴火。

狐苓虚弱的躺在地上潮湿的稻草上,唇上没有半分血色“寒舍简陋,对不住了。”

“你且等等,我回去再给你取些东西来。”文玉说着便要起身,衣摆却被一只瘦的只剩骨头的手扯住。

狐苓轻轻扯着她的衣摆,露在衣袖外的手腕别扭的缩着“这些都不必。”

下面的话让他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当年他与龟金金结交,其实本并非是贪图龟家的权势与地位,如今却又必须依仗龟家的权势,求请他家族的庇佑,这让狐苓从内心深处除了难堪,还有些隐隐的忧虑。

他紧绷着下颚,嘴唇上印着一排崭新的齿印,良久才嗫喏的开口“……可否请文姑娘在洞门上为我留一个妖印?”

方才一进洞,他便嗅到了府邸内有许多其他的气味,想来是他昏厥的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妖精打起了这个洞府的主意。

金谷山上找不到庇身之所的妖精不下数百,如今他失了妖丹,还不知外面有多少妖精日以继夜守在暗处,摩拳擦掌准备将月灵洞占为己有。

文玉怔愣了片刻,可稍稍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造孽”。

她修为不低,自然也嗅到了洞内其他的妖气。

眼前的小狐狸刚刚被刨了妖丹,哪怕还在换牙的幼崽,此时要想将他至于死地也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时时刻刻紧守门外的虎狼豹豺。

文玉敛下眼眸,她毫不怀疑,如若她今夜毫不作为的离去,这只可怜的狐妖不出三日变回成为山下又一具枯骨。

这孩子还不足三百岁,她虚长这孩子千岁,生来便是龟族二长老的嫡女,身世显贵天赋极高,根本无从知晓在夹缝中苦苦求生的半妖们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可看着小狐狸那张毫无血色却还要对她小心讨好的笑脸,她的心脏不由抽动了下。

她知道那道血纱之下,还有道足长一尺狰狞伤口,现在还在往外溢着鲜血。她常年跟在龟金金身边,很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在金谷山上白的被描成黑,黑的被描成白的事情太多了。这孩子没有家族的庇佑,分明是被人欺压却还被大庭广众下扒光上身活生生刨出妖丹。

那日她也在南峰上,黄四郎握着那颗血淋淋的妖丹,还偏偏要放到这孩子眼前过一遍,再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妖丹被踩入污泥碎成一片又一片,当真是何其残忍,何其不堪。

这金谷山上,没有家族倚靠的半妖就连山下的畜生都不如。无论男妖女妖,在那些世家公子哥眼中不过是偶尔尝个新鲜,要他们身子都是对这些低贱半妖无上的恩赐,哪怕就地要了他们性命都不会有人说道什么,反倒还要担心公子哥们亲自动手可会脏了他们干干净净的手。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妖族的世界里向来是强者为尊,她也只是随波逐流的一叶。

“你放心,我会给你留下妖印,有龟家庇护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她还是不由轻轻握住那孩子的手,轻声安抚道。

那孩子好像终于放下了心,挤出了个虚弱的笑容“如此便多谢文姑娘。”

狐苓这张脸生得肖极了他那号称狐族第一美人的母亲。即使他此时瘦的皮囊紧贴着骨头,也反倒显得清减纤弱一身病,掩唇清咳时,有如弱柳扶风,单薄的身量松垮垮的罩着一件白衣,腰肢细的好似一只手就能捏住,就连玉文见了都不忍心生怜悯。

临走前,她又细心的为狐苓拾了数捆柴火堆在角落,本就狭小的洞府堆了枯柴后更显得拥挤不堪。狐苓身下躺着的稻草湿得一坐一片水渍,她又寻了些干稻草为狐苓从新铺垫上,做完这些,她才将龟金金给狐苓准备的各种药草和吃食一一摆在稻草床铺的脚头,方便狐苓换药时拿取。

龟金金对这个唯一的兄弟好得没话说,就连被褥和床垫都给狐苓背了一床过来。可惜狐苓说他伤口未好,不愿意滴下的血渍弄脏了新被褥执意不肯让她铺垫上,她也只好作罢。

文玉将所有东西都安排利落后,狐苓已经躺在草垫上昏睡过去,他醒来后便一直发烧不退,能强撑到此时已经不易。她从自己裙角上撕了一块,沾了冷水拧干后搭在狐苓的额头上,这才轻手轻脚的在洞门口画下三重妖印,又下了道保持洞内温度的结界方才叹息着离去。

夫人曾传来密令,不许她替阿九照顾这个该挨千刀的半妖,可任凭谁看到这孩子可怜的模样,都会不忍就这样将他孤零零丢在这冰冷的洞府中等死。

有了她的三重妖印,即使洞外的豺狼虎豹再是眼馋,也得碍于龟家的权势,不敢对这孩子轻举妄动,也算是能暂时护住这孩子的性命。

狐苓飘在半空中,向文玉离去的背影深深作了一揖。随即叹息的落在“自己”的身边,洞外不时传来妖精们不甘心的咆哮和脚步声,是他多少年来午夜梦回深深的噩梦。腹部文玉为他新换的白纱很快又被血渍浸染,溢出的血滴落在新铺的稻草上,黏黏稠稠敷了他一背,昏睡中的他难受的蜷缩成一团。

他颤抖伸出手想拥住那个蜷缩的孩子,透明的指尖却直接穿过了那片扎眼血迹。昏迷的孩子嘴里不停喃喃着什么,他轻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那片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唇。

“娘…苓儿会听话,苓儿会成神仙的…”

“娘,有了弟弟您还会来看苓儿吗?”

“娘……救救苓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