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陆遂攸被带进来的时候,神色没有半分异常。他如夜色一般深沉的目光扫过狐苓头顶一对柔软的狐耳,又很快自持的敛下了眼。
府内的下人都唤狐苓做老爷,唯有他自进府便只唤公子,他那一手神乎其神的琵琶,也只有狐苓使唤的动。
狐苓坐在石阶上,缠眷的月色洒在他肩背,恍若志怪中那些凭借妖异美色惑乱过路人的精怪,活色生香从书中走了出来。
他慢慢抬起眼皮,故意从身后将四条蓬松的大尾巴扬起“你不害怕?”
“有妖比人良善,有人却比妖还可怖。”陆遂攸低头望着琵琶弦,不敢多看“公子乃这世间最良善的妖精,我又为何要有惧?”
“良善?”狐苓不由嗤笑,他墨绿的眼瞳缓慢沁上血色,白色的影子一闪,下一秒,鬼魅的身影便出现在陆遂攸面前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就因为我将你捡了回来?”他慢条斯理的道。
手下轻轻用力,他便让这渺小的凡人憋红了脸,脚尖也在地面上滑动。
明明脖颈上都已经青筋爆出,陆遂攸却依旧僵直着腰背,窒息的痛苦使他紧紧抓扯衣摆,粗麻的布料发出不堪的嘶啦声。
“公子想杀…咳…便杀吧。”那双通红的眼眸里,包含着苦痛与悲伤。
狐苓微微皱眉,钳住陆遂攸脖颈的手骤然松开,他随即便像一滩烂泥一样软绵绵的向地上滑下去。
陆遂攸跪坐在地上,如同肺痨病人那样剧烈咳嗽着,濒死的感觉让他抑制不住的颤抖,脸色比纸人还要白。
狐苓负手而立,眼神没有半分温度“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遂攸的命是公子给的。”陆遂攸脖颈上留下了一圈触目惊心的指印,他慢慢直起背,如同风雪下山石,看起来有点嶙峋峥嵘。
“我曾说过要追随公子此生此世,现在亦是如此。”他轻声说道。
所以当狐苓断然拒绝了他跟随的请求独自带着家眷返回黔州时,他便抱着琵琶坐在门口日以继夜的等待。
天上刮风也好、下雨也好,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都会爬到胡府门口等着他的公子归来。
“郎君,不如就留下他吧。”江莲心忍不住插了进来。
她借着理发鬓,悄悄拽住狐苓的衣角,那姓陆的琵琶弹的那般好听,可她却才学了一首曲子,若当真走了她才舍不得哩!
“罢了。”狐苓叹了口气,目光无奈的落在陆遂攸不吭不响却骤然绷紧的肩膀上“…先下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呀,太好了阿攸——”江莲心的脸上顿时红酣酣的,从心头喜到了脸上“公子同意留下了你了!”
陆遂攸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重重拜到底,颤抖着声音说道“遂攸谢公子。”
狐苓又坐回了石阶上,闻言只是淡淡的抬抬手,示意江莲心带他前去后院休息。
胡府收拾的匆忙,厢房内的被褥枕头大多便丢在了房间里,而陆遂攸更是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所以干脆只收拾了些随身的用具带在身边。
一人一鬼走在昏暗的小路上,陆遂攸看着她那脚不沾地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莲姑娘也是妖精吗?”
“我吗?”江莲心脚步一顿,身体依然保持着向前走的姿势,而脑袋却直接从脖子上转了过来,像白纸扎成的脸咯咯笑着“我不是妖精——但我是鬼呀。”
随着一阵阴风吹过,她的脑洞咕咚咕咚的从肩膀上掉了下来,滚到了陆遂攸脚边上,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漆黑的孔洞,此刻正吟吟的盯着他看。
陆遂攸不由的退了半步,两条腿如风中的落叶颤动了几下,险些一下栽倒在地上。
“怎么又掉下去了。”那没了脑袋的身体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把自己的头捡了回来,嘴里抱怨的嘟囔着。
陆遂攸看着这近乎荒诞的一幕,呆滞了许久,才迟疑的开口道“做了鬼,便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吗?”
凡人的寿命不过匆匆几十载,他是想长久的留在公子身边,又怎能满足于这短短数十年的光影。
“要变成厉鬼才行!”江莲心偏了偏刚刚捡回来的头,撅起红艳艳的小嘴道“寻常的小鬼只要过了头七,便会被那些臭无常勾走,是做不成鬼修的。”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坏麒麟不在了,回头那只臭无常找上门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过他。”
“麒麟?”陆遂攸愣了愣,随即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可是…夫人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
想到那只臭屁的麒麟,江莲心不由抿了抿嘴唇“虽然他脾气又坏,还老是欺负郎君……不过他也真的很厉害,那只臭无常每次见了他都吓得屁滚尿流的,更不敢进来把我套走。”
“那…他现在去了何处?”陆遂攸的呼吸急促而吃力。
“我也不知道…反正郎君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江莲心的眸子黯淡了几分,随即又咬紧下唇狠狠跺了跺脚,口是心非的嚷嚷道“他不回来才好,省得他再天天欺负于郎君!”
江莲心后面究竟说了什么,陆遂攸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那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像激昂的鼓点,重重敲击在他的心头上。他的只觉得脑海里像过上了除夕,轰隆隆放响了五色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