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胸膛的半截刀身由无数的光线凝结而成,剔透得像一块打磨精致、饱含阳光的冰。
宁长久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刀锋便已刺透胸膛了。
神魂像是被极寒的风暴掠过,这种寒冷对于神魂有天然的克制,转瞬之间,心魂的一切都结成了冰晶。
以他如今的心境,心魔劫不可能囚困于他,除非他心魔的大劫是前世的师尊。
可师尊是他上辈子的记忆,与这一世无关,只相当于是一场梦,不会在心魔劫中具现。
那么纵观心魔劫,可以杀他神魂的,唯有一人了——心魔劫的管理者。
当年他强入宁小龄的心魔劫为其护道之时,曾遇到过那位心魔劫的管理者,并与之有过几段对话,那个管理者活了几百年,但容貌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他们当时交流愉快,还定下了一句暗号,便是青楼女子唱词中的句子——“看今夜小楼灯宴,尽是良辰美眷。”
他说出了前半句,但迎接他的却不是小女孩喜悦的脸,而是这柄刀锋。
宁长久立刻想明白了一些事,如果这个心魔劫也是天道的一部分,那先前,小女孩口中的“掌柜的”,说不定就是凌驾世间的十二位神国之主,而她对于自己的必杀之令,很可能就是罪君临走之前下达的。
但为时已晚。
心魔劫中,这个小女孩的层次比自己高上太多,这一刀透体之后,他不会有太多反抗的余地,除非他能像师兄师姐那样,无视心魔劫的规矩,直接一剑斩灭天地。
但透体的刀锋是钉死他其余可能性的钉子。
此刻他置身在一处古街上,那是距离谕剑天宗不远的一个小镇。
他原本打算在这里等待九婴的到来。
九婴已不需要来了,死亡的气息逼近,周围的一切开始坍塌。
宁长久叹了口气,无奈开口:“胎死魂沦”
这是当年雪狐用的手段,强拉宁小龄进入寂灭。
今天也只好以此令自己安睡,保全神魂。
司命横剑于膝,原本只是闭目调养,想在宁长久将醒之时离去。
但很快,她睁开了眼,盯着茧衣中的少年,神色诧异。
宁长久的茧丝忽然变成了檀灰般没有生机的颜色,那是神魂枯萎的征兆。
“怎么可能?”司命咦了一声,不明白他到底在心魔劫中遭遇了什么。
主人死去,奴纹的拥有者同样会受到反噬。但再大的反噬终有恢复的一日,为人奴婢却可能是一辈子的耻辱。
宁长久很可能受劫而疯,这本该是她的大机缘。
司命犹豫了一会儿,在茧丝彻底化灰之时伸出了手。
时间之力包裹了整个茧。
心魔劫中,时光倒流。
宁长久的“沦”字还未开口,神魂上的冰晶便顷刻消散,刀锋同时退出身体,伤口愈合,一切都回到了数息之前。
那时心魔劫的小女孩还未到来。
宁长久知道是司命救了自己。
他按着先前被刀锋刺穿的胸口,依旧隐隐能感到幻痛。
宁长久回过神,望着这条古街。街上人来人往,马车迟缓,话语嘈杂,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他抬头望向了天空,心中隐隐不安,仿佛头顶上空悬着一柄随时会砸落下来,贯穿自己头骨的利剑。
这种感觉很不好。
宁长久调整了一下神魂的呼吸,挤过人群,向着外面走去,九婴在如今的时间点上还未到来,但他不愿意等了。
他要尽快找到九婴,然后将其杀死,破劫而出。
此时此刻,心魔劫的另一端,属于紫天道门的领域里,幻境中的道主和门主依旧活着,他们在禁地里,紧锣密鼓地拼凑着九婴的残骸。
九婴的骸骨由数十万根完整的骨头拼凑而成,峥嵘而巨大,如今骨头的碎片太过零散,他们对于古神的知识也不算丰富,哪怕是绘制出基本的架构,也需要极长的时间。将它们各归其位,拼凑完整,所耗费的心血更是难以想象。
这件事他们已经秘密地做了一个甲子。
忽然之间,寂静的禁地之外传来了惊人的动静。
“什么人?”门主十无率先反应过来,回身望向了禁地的出口。
他正要御剑而出之际,大门打开,一个小喽啰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喊道:“诸位大人不好啦,有人擅闯禁地,我们拦不住他”
“擅闯禁地?莫非是谕剑天宗的人?”十四衣疑惑道。
“谕剑天宗?呵,我们不去找他的麻烦就算了,哪有他们找来的道理,那四个峰主,哪个是我们门主大人的对手?”十二秋轻轻摇头。
十三雨辰担忧道:“莫不是翰池真人回来了?”
“绝无可能!”十无冷冷回应,胸有成竹。
他们话音才落,屋门之外,便有一道身影突兀出现。禁地甬道两侧的石台烛火映出了他的影子。
“什么人?”
十二秋已要拔剑。
但他的剑并未拔出。
门口的白衣一晃而过,没了影子。
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推,才出鞘一半的剑被尽数压回,于鞘镗中炸开,掀起的剑风炸得他法袍破碎,身形后退不止。
十无盯着来人,心生杀意,他并未藏私,直接祭出了自己本命道剑,道剑化为剑舟,裹挟着万缕剑意,斩向了闯入者。
那闯入者对于这惊天一剑无动于衷,只是自然地伸出了手。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住了剑舟的前段,于是那道剑舟便如被巨网缠住的鱼,向后挣脱不掉,向前难以寸进。
十无身为紫天道门门主,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剑术造诣在南州已算是登峰造极,能完胜他者唯有那翰池真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年又是谁?
宁长久平静地扫视过他们,这些人里,除了十三雨辰,其他人早已死去,如今心魔劫中,他们栩栩如生,不知自己只是虚幻的影,还在为着这场复生九婴的庞大阴谋构筑高塔。
宁长久道:“你们拼得太慢了,让我来吧。”
“你说什么?”十无以意念操控着剑舟,想要刺破这少年的手指,他本以为这少年是来破坏他们计划的,如今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宁长久微笑道:“你们都心平气和一点,我是来帮你们的。”
说着,宁长久在身前掐下一个剑诀,数道剑影在身边掠过,层层叠叠地展开,锋芒毕露。
这几位紫天道门最强的高手,在这剑域面前,竟是寸步难行。
宁长久来到了九婴的骸骨前,他看着这个一切的罪魁祸首,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对着地上一箱箱保存极好的骸骨点出了手指,那些骸骨碎片随着他手指的挥舞长蛇般掠起,飞向了未完整的骨架,这些碎骨一如嗅到了花香的蝴蝶,纷纷贪婪地附了上去。
在门主和道主们震惊无语的目光里,九婴拼凑完整,唯有中间的那个头颅尚且缺失。
“我说过了,我是来帮你们的。”宁长久的话语竟透着几分诚恳。
十无从震惊中回神,笃定这是一位返老还童的高人,他转变了态度,恭敬问道:“前辈高人,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要带走这”
“我对它没兴趣。”宁长久打断道。
“那您除出手相助又是为了什么?”十无不解。
宁长久淡淡道:“我爱好助人为乐。”
“”
他们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骗小孩说辞,但这少年展露的力量太强,他们也不敢反驳或是妄动。
最终还是十三雨辰率先开口:“前辈,若您想以紫天道门为剑,我等荣幸之至,只是九婴乃道门一甲子之努力,我们苦劳亦是不小,前辈若是垂怜”
宁长久直接打断道:“不必了,尽快将九婴拼凑完整,然后带着它去攻打谕剑天宗就行。”
十无闻言暗惊,心思急转,想着此人定是翰池真人的旧敌,如今回来要债索命来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立刻道:“我这就去莲田镇找张锲瑜。”
“不必了。”宁长久道:“莲田镇那头是修蛇,不是九婴,真正的九婴在天窟峰底,翰池真人没有离峰,若我不来,你们就中他的算计了。”
几人面面相觑,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宁长久将张锲瑜与翰池真人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逻辑紧密,直击痛点,听得几人险些道心失守。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有人颤声发问。
宁长久不答,只是道:“九婴最后一首我会帮你们找来,取来之后你们尽快去攻打谕剑天宗。”
果然,数个时辰之后,九婴的最后一首连带着翰池真人的头颅被一并带了过来。
至此,紫天道门的人彻底心悦诚服,纷纷行礼,感谢着前辈的大恩大德。
“前辈天机之算直通无上神道,光临本宗,吾等惶恐之至。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未来吾等也好替前辈将神仙事迹流传下去。”
宁长久临走前,十无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不知为何想到了气海中那朵金色莲花,道:“修罗。”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十无木立许久,忽地振袖而笑,神采奕奕:“紫天道门得修罗前辈庇护,以后定能彻底铲灭谕剑天宗,平步青云,晋升南州宗门之首!”
宁长久回到了谕剑天宗,等待紫天道门前来攻打。
剩下的时间里,他便陪在陆嫁嫁的身边。
那袭白雪剑裳在心魔劫中虽是幻影,却也让他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陆嫁嫁见到了他,出声责问,神色不善。
宁长久看着她蛾眉蹙起时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可爱,他道:“去山下办了一些事。”
“你擅自下山了?”陆嫁嫁更生气了:“为何不事先禀明我?”
宁长久微笑道:“总之是一件大事,稍后师父就知道了。”
陆嫁嫁冷哼道:“卖什么关子?若是闯下了祸,我可饶不了你!”
宁长久看着她紧绷的脸蛋,忍不住伸手触摸,微笑道:“可不许饶我。”
“大胆!”陆嫁嫁脸颊微红,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她左右望去,生怕有弟子路过,她认真道:“我是你师父,放尊重些,这等礼节还需要我多教 你吗?”
宁长久微笑道:“晚上我们在床上锻体炼魄的时候,怎么不让徒儿好好尊重师父呢?”
“你”陆嫁嫁胸脯起伏,心中的羞恼都转化为了怒火,她很凶地盯着宁长久,话语用尽时,便只好拿师门规矩压人了:“你要再敢不规不矩,可别怪我拿师门戒条伺候。”
宁长久却似不知道犯了什么傻,直接摊开了手,道:“师父请便,反正你打了我多少,到时候我一并从你本体那里算回来。”
“本体”陆嫁嫁疑惑道:“你怎么了,说什么胡话,是不是中邪了?”
说着,陆嫁嫁担忧地伸出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宁长久却反手捉住了她皓白的手腕,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记,道:“师父轻薄徒儿,难道不需规矩伺候?”
陆嫁嫁更恼了,她与宁长久虽每夜有锻体之谊,但毕竟自持师道尊严,今日若容他这般嚣张,以后不知该多变本加厉了。
陆嫁嫁恼道:“看来你是真的欠揍了。”
说着陆嫁嫁反手抓过他的手,另一手雪袖侧甩,凌厉摊开,戒尺如剑,自剑堂飞出,震得檐铃轻响,落在了她的手中。
宁长久也未反抗,只是微笑着摊开手,任由责打,神色竟有几分缅怀。当然,他心里还在记着一笔账,等破劫而出见了陆嫁嫁,可是要讨要回来的,也不知道到时候她对于这笔‘无妄之灾’会如何看待。
“嫁嫁,你真好看。”宁长久看着她的纤柔青丝,看着那皎皎出尘的秀靥,淡淡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