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师兄看着铺满桌案的卷,叹了口气,开始拟定每一份天碑的命题。
不可观外,风和日丽。
人间却是一场大雨。
这是初春的头一场大雨,惊蛰之雷响过,乌云毗连的隙间偶尔可见模糊的光落下,整个世界的色调是昏暗而潮湿的,万物却在电闪雷鸣间,以蓬勃的姿态生长着。
九幽殿的屋檐便笼罩在这样的春雨里。
窗纸透来了光。
宁长久,陆嫁嫁,司命围坐着,整理着这些天他们搜集的,所有有关于万妖城的资料。宁小龄坐在桌子中央,乖巧地捧着烛火,口中塞了一个棉线揉成的球。
“听说万妖城的妖怪都是老弱病残,不足为惧”
“额,为什么我这里写的是,万妖城的妖怪都是凶神恶煞,力量无穷,若非神国之主栓制,早已出来为祸人间了。”
“万妖城定是不弱的,不知其中五道大妖有多少。”
“哦,这个我看到了记载,好像是四大天王!”
“四大天王?四大天王是几个大妖?”
“”
翻书声忽地急促了些,雨声也急促着。
大雨像是天空给人间下达的,不可出行的谕令,也将千家万户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九幽殿在雨中显得尤为阴冷。
殿中,三人的议论声始终断断续续地响着。
“圣人将死,这对于万妖城是毁灭性的打击。据说封印圣人之处,万妖城穷究办法也无法进入,所以他们将目光放在了更广阔的天空。”
“天空?你是说星辰?”
“嗯,他们认为,除了金木水火土冥,还有一颗名为天王的无主之星飘游于宇宙,与我们这颗星存在联系。所以他们中最强大的妖想要点燃这颗星,作为他们的力量源泉。”
“太初六神是它们星辰的本源之力创造的神明万妖城这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得到某一星辰的认可,从而使得万妖城蜕变成一座真正意义的神国?”
“嗯,听上去是有些天方夜谭的。”
“是的,天空已被遮蔽,纵使真有一颗名为天王的心,他们也无法将自己的理念传达过去。四大天王还是叫四大悲剧算了。”司命语气平淡,对于万妖城的想法充满了不屑。
洛书楼,万妖城妄图以妖神阵窃取天藏力量时,司命便感受到那些大妖在此方天地行事时的束手束脚了。
宁长久道:“虽没有什么人真正接触过万妖城的核心,但进入过万妖城的却也不算少数,留下的记载也都挺友善的。”
司命泼凉水道:“你也知道他们未触及中心,你在一个城里,若整日与平民百姓打交道,谁会来管你,但你一旦触及贵族的利益,可能第二天就消失了。”
陆嫁嫁看着宁长久,疑惑道:“你对于万妖城此行,似乎并不太担心?”
宁长久一愣,很快,他便明白自己这种放心的源头。
因为昆仑与月国在万妖城!
甚至宁长久识海中灵光闪过,他立刻意识到,甚至有可能,当年师尊与圣人曾订立过什么约定,所以圣人被镇杀之后,月国便悬于万妖城上端,守护万妖城不灭。
但前一世师尊的一剑始终没有在他记忆中淡忘,反而随着岁月洗刷,越来越明晰起来。所以他对于师尊,始终存在着不信任。
‘修道二十四载,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何能够相信你呢?’
这是宁长久长此以来的想法。
但对于师兄师姐,他却从未有过怀疑。
这一世里,不可观便这样矛盾地构筑在脑海里,经常令他无所适从。
宁长久回过神,看着烛光中陆嫁嫁澈亮的眼眸,微笑着解释道:“许是大风大浪经历多了,心绪便平和了吧。”
宁小龄知道师兄又在骗人,但碍于口球,也无法揭穿他也正是这些天揭穿师兄太多次了,师兄才这么对自己的。
陆嫁嫁其实是能猜到他的一些心绪的。
她笑了笑,轻声道:“总之无论去往哪里,皆不可大意,遇敌无论强弱,皆不可轻敌。”
“嗯。”宁长久看着她眸中的忧色,轻声安慰道:“放心,向来是敌人喜欢轻视我。”
陆嫁嫁轻笑一声,道:“总之一定要回来。”
“一定回来。”宁长久伸出手指,与她拉过了钩。
司命看着他们夫妻恩爱,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将手中的书卷一卷,随意扔到桌上,道:“既然书上也是真假难辨,那万妖城也不值得浪费时间去研究了。”
宁长久看着司命,问道:“那我孤身前往?”
“不可!”陆嫁嫁立刻道:“万妖城再式微,也绝不是一个五道之下的人可以乱闯的。”
司命道:“我随你同去吧。正好,我对这个世界也有诸多疑惑。”
宁长久想了想,诚恳道:“若有神官大人在侧,万妖城的妖怪应是不敢造次了。”
陆嫁嫁看了看宁长久,又看了看司命,贝齿轻咬,有些难以接受,道:“你们一起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剑灵同体,似乎没有那么美好了。
宁长久温柔地看着陆嫁嫁,问道:“嫁嫁不信任我吗?”
陆嫁嫁冰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能不能让人信任,你心里没数吗?
“不过还是你的安危比较重要。”陆嫁嫁轻声叹息,做出了妥协。
宁小龄感受着复杂的家庭关系,愈发心疼师父了。
司命略一沉吟,又道:“可若我走了,古灵宗群龙无首,单凭嫁嫁妹妹,能够平稳守住宗门么?”
陆嫁嫁眸光闪动,这才考虑起自己的安危。是了自己也只是紫庭巅峰而已,过去能够安稳,主要还是因为司命姐姐在身侧,可如今夫君要与司命姐姐私奔了,自己独守古灵宗,守得住么?
宁长久取出了那柄古朴长剑和银制发冠,道:“这是剑阁二师姐的剑与冠,嫁嫁以此镇宗,无人敢扰。”
剑阁在中土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远远凌驾于四楼八神宗之上,身份境界越高的人,对剑阁便越是忌惮。
二师姐的剑与冠,相当于是给古灵宗平添一座雷池。
更何况,司命也是悄悄离去的,无人知晓这位宗主是否还在宗中,怎敢轻易招惹。
最重要的是,白鹤真君也已死去,他们在中土并无敌人了
“原来你早就做好了和司命一起去万妖城的打算了啊。”陆嫁嫁看了眼准备妥当的剑与冠,冷冷地盯着宁长久,眸光如刀,绯唇间的话语亦是清怨。
宁长久一震,立刻辩解道:“嫁嫁别误会,我只是考虑事情比较周到而已。”
“你是说我想什么都考虑不周么?”陆嫁嫁再次抓住漏洞。
宁长久无力辩解。
陆嫁嫁冷哼一声,起身离去。
宁长久看了司命一眼,随后起身追了出去。
司命看着他们被雨水吞没的背影,转而望向了桌上了小狐狸,她抱起了宁小龄,取出了她口中的棉球,轻声笑着,道:“乖乖在家,等姐姐回来。”
宁小龄不舍道:“姐姐和师兄一定要平安呀,小龄很坚强的。”
司命道:“还轮不到你这小狐狸担心姐姐的安危。”
宁小龄眨巴着眼,道:“姐姐会不会把师兄吃了呀?”
司命眉尖微蹙,道:“小龄,最近姐姐疏于管教,你可越来越放肆了呀。”
“姐姐我错了”宁小龄审时度势,立刻求饶。
一阵小狐狸的惨叫后,她软趴趴地躺在桌上。
司命忽然丢下一个锦囊在她面前。
宁小龄一惊,认真道:“捏我尾巴不需要付钱的。”
啪嗒。
一个板栗敲上了宁小龄额头。
“你这脑子整日装些什么?”司命恨铁不成钢,叹息道:“这是锦囊,里面有一片月雀之羽,若是遭遇危险了,把锦囊打开就好,姐姐会察觉到的。”
宁小龄接过锦囊,小爪子抱得紧紧的,她用力点头。
雨下个不停。
宁长久鬼使神差地醒了,他看着身旁陆嫁嫁静谧的睡颜,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去。
他立下了一道无声的剑域,隔绝了自己与房间后,才将窗户打开。
雨丝飘了进来。
与雨丝一同坠落的,还有一个纸鸢!
宁长久骤然清醒,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纸鸢——它便是几日前,他们于春野上放飞的那个。
纸鸢飘过濛濛夜雨的时候,宁长久心脏一紧,雨滴在窗台上反弹着,他的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轻轻破壳,解放了出来。他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事,立刻用灵力缠住纸鸢,小心翼翼地将其从雨中接回。
“怎么又醒了?”
身后,陆嫁嫁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责备,在夜色显得格外清晰。
手中的纸鸢忽地变作了一条鱼,游曳入了大雨构筑的海里,去往幽月湖的方向。
“窗户没关好。”宁长久说着,掩上了窗,平静地走回了榻边,哄了陆嫁嫁一会儿,然后一同合衣而睡。
宁长久却无法成眠。
他在纸鸢上看到了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在被自己看到后便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但他依旧看清楚了。
他知道,那是师尊的名。
叶婵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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