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选出的乡老们更不用说,他们都是忠君爱国的好人。不过,他们忠的是保护他们家产安全的中原新君,而不是那个弃中原如敝屐的赵宋软蛋。
惟有大儒们所在的那一块,意见十分不一致。
杨方伸手揪着颌下的白胡子,愤然说道,“岳飞是个泥腿子,没学问,难道黄纵堂堂进士也没学问吗?天子建基立业,乃是遵从天命,由几个大儒制定登基典礼就行了,怎么能够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搞什么举手表决呢?这不是笑话吗?”
另一个来自河北西路的大儒窦云从同样十分生气地说,“岳帅这次倒是鲁莽了。武夫不得参政议政,否则国将不国啊。五代十国的骄兵悍将们祸乱了天下一百多年,岳帅难道是忘了吗?噢,对,岳帅农家出身,估计不知道五代十国的史实。不行,我要到岳帅身边劝谏他,我要死谏。你看那个牛蛮子,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让老夫来教训他。”
窦云从说着就准备往坐在会场中央的岳飞身边走,却被一个三十多岁的门生给拉住了衣袖。那门生小声说道,“老师,牛蛮子惹不得。你忘了相州韩家了?”
因为韩肖贵投降金兵,卖了相州赵不试,后来牛皋打下相州时,把韩家四百多口全部抓住,由施全赵玉英一一亲手杀死。在赵宋呼风唤雨数十年的韩家就此烟消云散。若不是韩肖胄领着一部分族人早早地迁到了长江以南,韩家估计就绝户了。
想到老韩家的惨烈下场,窦云从突然又不想面斥牛皋了。虽然嘴巴依然很硬,“俺窦家又没人投靠金兵,我才不怕这个牛蛮子。他还敢诛杀我满门不成?”但身子却很顺溜地坐到了人群之中。
想到自家有几个侄子投到了宗望麾下当小幕僚,再想到牛皋担当的就是燕云军团的一把手,窦家正好就在牛皋治下,窦云从实在硬气不起来。
另一个来自京东西路名叫程圭的大儒对窦云从和杨方的表现很不满意,他走到二人面前,低声怒吼道,“你们两个太迂腐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南有奸相秦桧把持的小朝廷,北有金狗的数十万大军。你们现在就想压制武将,实在是昏了头。我认为岳帅的重武轻文很对。你们知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做什么吗?我们应该向汉高祖麾下的叔孙通宰相学习,多多推荐悍将到军中。等到岳帅坐稳天下,到了那时候,才是我们儒者的用武之地啊。”
窦云从和杨方以为这个程圭老儿是要跪舔岳飞,想不到程圭话头一转,突然也表达了对岳飞的不满之意。
“我对岳帅重武轻文没意见。但他今天还真是做错了事。你看会场东北角那一堆穿着粗麻衣服的乡下老儿,他们不过是些乡老,有些人估计连一个字都不会写,他们有什么资格和咱们一起拥立天子呢?还有一些匠户,他们都是下贱之人,怎么也能来这里呢?更可气的,还有那些商人,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也配进入这个神圣的会场吗?”
另外的几个大儒也加入了争论。他们争论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学生方才听明白,原来这几位名满天下的大儒一点也不反对岳飞当皇帝,他们反对的是一些人当岳飞的臣子。
儒家从来不在乎谁当皇帝。只在乎皇帝重用哪些臣子。毕竟官位只有那么多,若是让道家或墨家抢走了部分官职,儒生们就无法把持朝堂了。
所以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儒生们嘴里说的都是圣贤章句,微言大义,肚子里盘算的却是利益。
窦云从被程圭的这番话点醒,本想当场站出来,喝斥那些乡老和商人,让他们滚出会场,却又被程圭拦住。
程圭摇动着白花花的脑袋,得意地说,“窦贤弟,今天可是新帝登基的日子,只宜锦上添花,不宜动嘴争吵啊。这些见利忘义的商人,还有那些胆小如鼠的乡老,只要我们站上了朝堂,将来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何必今日动刀动枪呢?你说是不?”
窦云从拍了下额头,“多谢程兄提醒。我险些铸下大错啊。”
岳飞李八少黄纵三人坐在会场中央的主席台上,全都默不作声,神情严肃。他们三个都知道,今天过后,中原将彻底摆脱赵宋统治的阴影,变成一个全新的天下。可是他们真的有把握把天下治理得比赵宋更好吗?
黄纵是担心。黄纵总感觉这种举手表决有点儿戏。李八少是激动。这种商人式或海盗式的表决手法,看似儿戏,其实比几个儒生闭门造车搞出的神圣登基大典更合理。岳飞则是无奈。他的后裔子孙岳效飞对帝制深恶痛绝,认为历代皇帝都是一群强盗恶棍,应该统统下地狱。但宋朝不是民国,宋朝也无法走民国的那条路。如果真要按民国那套来,宋朝绝对会天下大乱。
岳飞是个务实的人。起兵抗金之所以能成功,只是因为顺了中原百姓抗金的大势。如今中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领头人,他也只有站出来,充当这个领头人。
虽不认为自己会成为让后世子孙满意的君主,但他毕竟知道历史的发展大势,他可以慢慢地改变天下人心,让历史向着更文明的方向走,而不是走朱元璋那条向残暴的游牧政权学习的路线。
随着大相国寺的报时钟声响起,黄纵再次站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太阳,“晴空万里,天清气爽,连天公都在等着我们选出新天子啊。”
他首先把目光转向儒生们会聚的那一块。“各位孔孟子弟准备好了吗?你们同意让岳帅担当新的中原之主吗?”
一群大儒和几百子弟齐刷刷地举起了手。程圭杨方窦云从更是异口同声地说,“岳帅神勇天纵,面如朝日,正是真命天子的命格。”
黄纵微微一笑,正准备转头去问各地州县长官,大儒们的下一步精彩操作来了。
以三位大儒为首,数百儒生齐刷刷地朝着岳飞下跪,屁股还撅得老高,一齐大声喊道,“参见万岁。”
偌大的会场登时静了下来。其他代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跪呢还是不跪呢?既然这些名满天下的大儒都跪下了,咱们是不是也要跪下呢?虽然岳帅一再说过,护民军的辖区里取消了跪礼,无论身份多悬殊,也要站着对话。但今天过后,岳帅就不再是以前的岳帅了。他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了。难道还会允许咱们站着说话吗?
面对儒生们的这波骚操作,黄纵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岳飞皱了一下眉头,站起身来,先冲整个会场抱拳行礼,然后对着惟一认识的大儒程圭说道,“程老先生,请你们站起来说话。护民军辖区无跪礼,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程圭之所以敢面斥杨方和窦云从,正因为他是辛赞的师傅。虽然只是在辛赞幼年给辛赞开了蒙。辛赞是师长,但在护民军中的威望极高。正因为有了一个好徒弟,程圭才不把杨方和窦云从放在眼里。
程圭来到汴梁时,已经在辛赞的引荐下,与岳飞见过面了。
程圭此时拿出了老儒的铁骨,他依然跪在地上,然后大声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岳帅已贵为天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不能目无君上,狂悖无礼。臣子面见君上,当然要下跪。”
黄纵笑道,“赵宋官家也是和宰执们坐而论道,不需要下跪的。难道你们认为岳帅比赵宋官家还野蛮吗?”
程圭抬起头来,用手指着黄纵,厉声喝道,“黄大人怎么还称官家为岳帅?你身为宰执,应该以身作则,首先下跪以贺官家登基呀。此为大不敬。”
岳飞见程圭越来越入戏,当即变了脸色,“程老先生,若是当真尊重我,就应该听我的命令,全部站起来说话。”
程圭连忙说道,“老儒岂敢不遵圣上之命?”
一群儒生全部站了起来。
岳飞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他用手指了另外的代表,然后笑着说道,“程老先生,你们只能代表你们儒生的意见。其他的代表还没有举手表决,还是先不要急着喊我为圣上为好。”
程圭瞪着眼睛,扫视着其他的代表,大声说道,“谁敢不举手,我程圭就和他拼了。”
牛皋在那边实在憋不住笑,他看着身边的辛赞说,“辛赞老哥,这真的是你师傅吗?”
辛赞羞得抬不起头,只能压低声音说,“只是我的蒙学师傅。本来有一二十年没来往了。自从我加入护民军,他才重新派长子来到军中,和我重续了师徒谱系。”
牛皋说,“这是一位奇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