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又说道:“两浙灾伤,陛下不以臣愚钝,命臣按治,杭州号称天下首善之区,民间殷富,亦经三年,方才恢复。”
“而浙西,浙南山区,百姓因灾积欠者,每县一两千户,几乎占了人口的一半。臣离任之日,尚且艰难。”
“臣前请朝廷两浙路百万石宽免,亦遭御史弹劾,不敢入都门。国政如此,其余人臣,有敢言民之疾苦者?”
“大宋蜀中、汴京、两浙,向称富足;陕西、河北,得朝廷倾斜,如今颇为宽松;至于新得之地如河西、宁夏、南海,因商贸发达,物产丰饶,轻徭薄赋,弊病没有积累起来,百姓也颇为安乐。”
“然百姓大体安乐,并非说明积欠不严重,大宋积欠最严重的地区,恰恰在汴京、两浙、以及京西南北,荆湖南北,淮南东西,江南东西等久治之区。”
“其中荆湖、广南,人户不多,积欠数额,于百姓虽几近难以承担,然于朝廷,其实也没有多少。”
“数量多的,以臣所知,两浙一路,便有两百万贯。”
“其余淮南、东南,差近此数。”
“至于汴京,臣不得而知,想必户部有数目可查。”
“这些积欠,看起来数目巨大,其实只存在与账目之上,而收上来的那些,都成了供养胥吏的‘津贴’,根本落不到朝廷的手上。”
“这是地方州县,借由朝廷追缴积欠的名目,行残民之实。”
“与其这样,不如趁陛下大婚之际,一体罢免,则天下欣悦,万民归心,福报必后至也。”
高滔滔问道:“蔡京如今就在提举户部,一向称能,如何内翰奏章当中,却似乎对户部不太信任?”
苏轼叹气:“蔡京的确是‘能臣’,但是他绝不是‘仁臣’。”
“任两淮都转运使期间,虽然政绩斐然,号称大治,然也只是有产者益其产,而无产者益其贫。”
“只不过无产者素不供赋税,因而在朝廷的各种奏章、统计上,看不见罢了。”
“但是陛下,如今积欠加身,尚无法为朝廷供税的那些人,和如今解脱负担,努力生产,为朝廷供给三亿五千万贯岁入的那些人一样,却都是陛下的子民啊!”
“蔡京也绝不会冒国朝的忌讳,提请朝廷改正。更不会将国用施于贫户。反倒会以其生计窘迫,使之入工矿,且薪水绝不会给得太丰厚,因惧役力有失也。”
“此不堪力谏,善设巧施,司马公所谓‘才胜于德’者。”
“他只会遵照朝廷旨意行事,而且一定能够完成得很好。他的‘能’,就是能在这里。”
“明君得之,则为伊吕,昏君用之,即成刁易。”
“但是有一点好,就是他如今执掌户部,只要陛下明申旨意,蔡京一定能善体圣心,举措周备,解我朝之大患。”
“如陛下有意施此善政,臣却保荐蔡京,非他决不能行也。”
应该说苏轼的心比较软,他的目光并没有被大宋如今的兴旺发达所迷惑。
如果苏油在此,就会把这个问题剖析得更加明白——大宋百姓的生活的确已经好了起来,但是这是总数上的巨大提升,却不是最大范围内的普遍性提升。
后世有一个词语,很清楚地道明了这里边隐藏的巨大危机——贫富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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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宋,四分之三的人口已经在跑步提升,但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却在原地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减小了,而是扩大了!
但是这些人的疾苦,被掩盖在了繁荣底下,因为连纳税人都不是,朝中几乎不可能有替他们呼喊的声音。
这个矛盾,目前还不是大宋的主要矛盾,但是这个矛盾,曾经是诸多王朝覆灭的主因,绝不能任其扩大和加重。
要解决,就要先发现,苏轼自己估计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至少,他已经看到了。
高滔滔叹息道:“如此看来,其实子瞻也非不明白用人之道。”
“当年你兄弟叔侄,三人同试制科,仁皇退朝回宫,喜曰:‘今日为国朝得三宰相也。’”
“言犹在耳,如今明润已历相位,而子由位至左郎,不日当有掖进。”
“你虽然成绩最好,却一路蹉跎,子瞻啊……”
苏轼躬身:“臣在。”
“若是官家纳你此谏,你的仕途,从此就绝于制翰、尚书了。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