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亭峰上的宴仙坛是一片平整的巨石,此时仙雾缭绕、红霞流转,种种怪响不断传来,却让人容易想起海边经常出现的海市蜃楼。
古人并非无知野蛮,如《梦溪笔谈》也早就探讨过海边幻景的由来。可不管是秦始皇东巡,还是汉武帝在海边看到的仙山楼阁,除了栩栩如生的仙界图景,还有着清晰的人畜车马之声,乃至于看见山上的仙人招手遥祝。
元化子向前一步扬起道服下摆,就盘坐在地上。
“真人,仙宴就要开始了,你何故迟疑不前?”
红阳圣童用刺耳的声音说着,脸上表情狰狞怪笑,却也让四名六甲神将就地将他护在了中心。
元化子低眉垂目,缓缓说道。
“贵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仙宴在外人看来众说纷纭,可那罗淳一得了上清派陶仙师的部分衣钵,必然也猜到了其中奥妙。”
应该如何来形容这片仙雾?
是应该赞颂它的飘忽不定来去倏捷,忧惧它的侵略如火休寂万物,还是痴迷于它的神秘瑰丽世间罕有?
决然入席的两人在一处磅礴得宛如洪荒遗境、混沌初天的大雾中相遇,心中恍然,难怪传承这些信息的古人,会是如此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明。
仙雾还是那片雾,四处起伏的红霞却连天彻地,不管他们的视线转到哪里,都只能窥见令人心动神摇的红芒,幻化出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象。
红霞幻化不定,时而像楼台宫殿,时而像人物车马,时而像湖海蒸蔚,其中元化子还稍且能敛息守心,诵经不动,红阳圣童却已然痴迷于这片超乎想象的空间。
随着云雾中真形变化,红阳圣童更是“啊呀”一声猛然向后跌了一跤,痴痴地无法起身!
按理说曾经设下“天下群仙宴”,靠着纸人仙官、彩扎玉女震慑心智的白莲教圣童,不应该出现如此失态的场面。
但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的假仙宴做的再逼真,不过是靠着畏惧恐怖之心让宴客心生同感,其宴席的每一步都是既定,都算计在神鬼之事边缘,刻板到丝毫不能错漏。
可他眼前看见的东西若有若无,伴随着车马凌空时卷起阵阵风浪、传出声声粼鸣——他所看到的是一道道深藏在仙雾帘幕之后,车帷笼罩之中的庞大身影z
从车帷的缝隙间,既看不见华贵旒冕和涟摆的珠磲,也看不到羽衣霓裳和翠光玉笏,更不需要刻意穿着金甲红袍、三眼六臂,一股股磅礴的气势已经冲荡在云霄之上!
距离极远也能看得很清楚,因为这些身影太过巨大了,和渺小如海内一粟的凡人相比,何止千尺万丈之高。此刻让红阳圣童踟蹰不前的,是发自内心的、对高天万丈神明的恐惧!
“蓬莱无路,昆仑高远,这些都是魔障!”
元化子赫然发出了阵阵雷音,霹雳般击碎了红阳圣童眼前的光雾。一声过后,变幻流转的风声红霞依旧凶猛,却再也不复车马之声,仙人之形。
“多谢相助。”
红阳圣童略微纠结地向元化子合礼道谢,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实际上两人的年龄相仿,甚至红阳圣童还长了几岁。
元化子不经意地说道“魔障也,或兆魑魅横食,或化美女剖心,或窥参昴维定,或见孽夫瞿狺,或觑硕人复归。这都是本派仙师的描述,在这片仙雾里,必须慎之又慎。”
“真人又何必骗我,仙宴真假岂是存乎一心的两可之事?”
红阳圣童闻言嘿然,良久才回答到“蓬莱本无路、人间终不见,以这《峋嵝升仙书》中所说,这架壑升仙宴的虹桥早已断绝,凡人想要登天是绝无可能,唯有召请王母驾下的青鸟下降这一条路。”
元化子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乎对这本书抱着极大的抵斥,就连听闻都会有所不快。
“妖书之理为祸甚深,陶弘景仙师当年宁可将这些东西埋入墓里,也不愿意流传到世间,就是担心你们这些手段极酷之人。”
红阳圣童也不气恼,反而问道“真人所言甚是,这书中的东西我看了也着实心惊肉跳——可这些东西你也知道。莫非世上就有这真人看得,天下苍生都看不到的东西吗?”
他所说大而化之地一句话,就是今天我没拿这书祸乱天下,你也自己跑来参加仙宴,凭什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要老道来说,这东西谁也看不得!”
元化子猛然瞠目,气势汹汹。
“你手中所得的青鸟降真术源自汉武帝,本就得自这武夷大山洞天之中。当初汉武帝于九华殿面见西王母,可内情从不为人知晓;随后的宣帝、成帝、哀帝等几代汉室因此衰微。光武中兴时将它封存,又在董卓之乱时复现,长安因此几为鬼域,北邙山百年尸鬼横行……”
《博物志》卷八记载,汉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泽以求神仙之道,于武夷山得到了青鸟术,可传音讯往来于昆仑蓬莱。
后来东方朔于七月七日夜漏七刻,亲眼见到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头上太华髻,青气郁郁如云。此时还有有三青鸟如鸟大,立侍母旁。
但汉武帝终究没有成仙、这场迷奇的宴会也没有了下文,只流下“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传说。
“随后的两晋士人自视甚高,青鸟术在他们手中使用兴烈尤剧,中书监张茂先不忍人间荼炭,便称有人入宫盗书,将青鸟术毁去,避免了晋人进一步挥犀为祸。”
“上清派当初杨羲偶然阅得,将其符箓引子省去,删减为上清降真之术,并靠它得魏夫人华存降真传道,开启一派源。可即便删减仍有危险,故此被陶弘景仙师封入墓中,只留下民间流传的粗劣扶乩之术。”
“随后虽然有宋徽宗大建降真坛、元庭刮地三尺,幸而没有再酿成大祸。可我毕竟猜不到,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人用降真之术唤过汉哀帝,把当初最最恐怖的汉宫青鸟之术,反向复原出来!”
随着元化子音调越来越高,红阳圣童脸上也不再掩饰期待之色。
没错,他手中的不是删减过的上清降真术,也不是民间扶乩请神术,而是最最原本、当初传行诏筹祠西王母的古老术法,得自武夷第十六洞天的汉宫青鸟术!
随着四支汉元寿宫香在他们手中点燃,袅袅升腾的青烟幻化出无数奇景,异香再一次嵌入了仙雾之中,红霞满布的天际忽然像是被施加了重力,从六甲神将头顶开始坍塌,一点点消坠于地面。
那景象,就像是虚幻的造物忽然臣服于现实的法则之下,露出原本真实的形态。
红阳圣童缓缓看去,只见仙雾坍塌的崩决景象面前,是一堵足以直通天穹的崖壁。南朝梁陈之间的顾野王坚定地认为,悬棺是“地仙之宅”,只有像神仙那样拥有腾云驾雾的本领,才能把尸体藏入如此险峻的峭壁之上。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座高山险峰,巍峨耸立如同天柱地维,上面有无数个石洞岩窟,数以千计或干瘪、或弯折、或残缺、或畸形的尸体,正洞藏在其中、隐隐肢体似在晃动。
这些满是蛛丝尘埃的躯体,此刻全都曝露在黑夜红霞之中,从里面传来了幽幽不绝的箫管之声,如泣如诉,伴随着一道无法想象的鸟状黑影忽然在高山上掠起,引动了潜伏在黑夜中的一切不明物。
“是大鵹!这一定是三青鸟中的大鵹!”
升天降地的仙人们婆娑起舞的身影,在高峰万丈之上猛然出现,庞大臃肿到为这个世界所不容,更高处云翳般的一个婆娑影子,是同样巨大的漆黑巨树在荒唐地抖动着叶片。
树干上长满了扭曲不明的芽孢,似乎快速地生长着,直至彻底脱离母体,从高山之上轰然坠落,飘飘洒洒就像是一场巴山夜雨。
那芽孢随着坠落变换着形态,快速经历着枯荣生死,直到猛然落地,才化为一段枯树皮般,通体黝黑无光、扭曲坚硬的东西。
“王母曾对汉武帝说过,仙树在清天三千年一生死,若落于凡间浊地,则一日便要历尽三千年生死,是绝对无法开花结果的。”
红阳圣童瞥见坠落的地点,飞奔出阵,颤抖着拾起那东西,“葛洪仙师曾说服用灵芝加上导引之术,可以得到长生不死。那树是《山海经.海外南经》记载的不死树‘甘木’,这树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必定是由树干萌蘖的长生不死芝了!”
“《峋嵝升仙书》果然没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