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一会传说中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
他更没想到这样的江湖前辈,也会为了徒弟们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于此时此刻闯入广州府中,出手与尚可喜为敌。
王将军本想独揽大功,却被五枚师太所杀,只见她僧袍之下的掌式悄然隐藏,江闻却从简简单单的一个手势里,察觉出了至轻至柔的武学道理,也唯有凭借这样的武功,五枚师太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王将军,一暗掌催断他的方寸灵台,一拂尘削去他的大好头颅。
光这一手至柔为刚的功夫造诣,就已经胜过也曾在江闻面前耍过拂尘的冯道德多矣。
传说中的南少林五老不单是在年纪上堪为尊长,更代表着他们是南少林中,武功最为高绝神妙的五个人。
但在云谲波诡的江湖传闻中,这五个人似乎都以某种独特的方式为人所熟知,毕竟世上就连“老”这东西,也是有不同表现方式的。
譬如冯道德的“老”是老成,身为杏隐禅诗最末弟子的他却有手段有城府,带着少林叛徒身份继任武当掌门却能统合全局,其中的手段与隐忍难以想象,而对于自诩浮生苦短、意气千秋的江湖中人本是难以理解,偏偏他冯道德就能稳如泰山地坐了下来,一如他的武功中正持稳、不疾不徐。
另外几人江闻虽没亲眼见过,却也在旁人口中听闻过些许,比如白眉道人的“老”是狠辣,此人武功纵使至臻化境也从未自矜过什么宗师身份,杀人灭口对他来说犹如吃饭饮水般顺手,直到他也突然隐居峨眉山深处,江湖中此起彼伏的血案传闻才有所平息。
苗显的“老”是多闻,带艺投师的他早就遍历了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对于武林中诸多言之不详的传闻也烂熟于心,在南少林中,他就像一尊埋体于尘氛、遍身缠蛛网的偏殿石佛,悄然见证着南少林砖缝间的每一缕苍苔。
至善禅师的“老”是执着,如今的他已经化身为了南少林的本体,不论南少林如何风雨飘摇、前途式微,似乎只要至善禅师站在那里,南少林的千重宝殿、万倾禅林就会从土里自行冒出来,扎根在这片从来都没有门人踏足的土地上。
像这些“老”的模样都太过遥远,江闻本来心存疑虑,但直到今天江闻看见了五枚师太,才发现南少林五老并非全都垂垂老矣,至少她的样貌并不算苍老,出手的动作也迅捷凌厉。
五枚师太还有着不逊色于年轻人的身手,唯独她的声音太过苍颓冰冷,带着在时光中磨砺的独有特质,就像是佛堂前因昨夜法事散去、灯油燃尽,还挂着清尘收露时沾上冷霜的烛台,只消一眼,就能让新入寺院至极惫懒的小沙弥觉得寒意顿生。
“久仰五枚师太大名,武夷派江闻今日见过前辈。”
江闻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就冲着对方甘冒奇险这一点,即便对方没有和自己搭话,对方也值得江闻此时的敬重。但江闻更好奇的是她来这里的理由,究竟是只为了两个徒弟,还是像自己一样,存着搜寻南少林残留踪迹的想法。
此时很多人都看向这里,眼神里带着各式各样说不清的意味,而冷若寒铁的尼姑却唯独看向了场中的袁紫衣。
武林群雄之中显然也有人发现了这里。
只见那名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似乎在发愣,其他人却保持着大惑不解的模样,不知道这边的人在说什么事情,而袁紫衣则先是愕然,随即变得面如土色,绝望的眼神带着战栗看向此处,最后无助求救般地偷偷看向了江闻。
五枚师太仍旧没说话,却一眼就能知道她为什来这里——徒儿,跟为师走。
走?
怎么走?
拿什么走?
此时甲兵之声已经靠近,一股绝望无助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老尼姑似乎没看懂此时的形势,又或者是毫不在乎眼前的危机,于整个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剩下了她眼前孤零零的徒弟。
江闻不知道袁紫衣为什么如此惧怕自己的师父,就连大军压境都改变不了她的恐惧,但他大概也猜出了袁紫衣此次下山行走的起因,恐怕没有她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上覆压的是重重层层晦暗不祥到了极致的乌云,地上是困围的,则是无数严阵以待、刀枪整列的平南王府精兵。
整整三千精兵,这是尚可喜的倚仗与底气,也是他傲视群雄的资本,三千人的规模固然算不上什么,但这三千部曲有着同样的忠诚与冷血,唯独效忠平南王尚可喜一人,也是他用无数的鲜血与财富浇灌出来的力量核心。上弦的弓弩、施力的战刀,焦躁的战马、冰冷的眼神,哪怕此时的风还从海天深处往南门刮着,面前的人也能逆风嗅到浓浓铁锈般的血味。
“快快束手就擒!”
武林中人刚刚杀散残兵,只听得喊杀声起,更多的精兵正环着沉珠浦两端缓缓前进,南海中的恶浪也滚滚袭来,一齐从四面八方重重包围住了武林中人。
武林群雄额角滴落的汗水不绝,粗浅剧烈的呼吸声起伏,场面形式似乎陷入了僵局,唯独剩丘阜上的江闻与尼姑遗漏在外,仿佛棋盘上被刻意遗忘的棋子,也不知道这是件幸事还是坏事。
气氛压抑到了极限,身穿甲袍的尚可喜终于登场,他骑在一匹神骏无比的乌云战马上,对着被逼到绝路的武林人士说道。
“今日,本王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
此时的他语气里没有了桀骜,没有了轻蔑,更没有了先前浓到化不开的愤恨,因为不但他知道、在场的人也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唯有抛去了一切的遗休余烈、纵横捭阖,此时及今后还能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胜负。
而尚可喜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陈家洛勉强站了起来,红花会前来汇合的几位当家也守在他身边,但全都是遍体鳞伤、筋疲力尽之态,此时的目标正在百步之内,不仅说话声音清晰可闻,就连晃摆的盔缨都赫然可见,偏偏他们已经没有了再往前哪怕一步的力气。
尚可喜站在高处勒马俯视,袍甲上的金蟒火珠、云纹江崖等图案快然欲飞,终于缓缓说出了条件。
“今日手上未染我平南王府鲜血,未参与阴谋诡计者可以离去,本王既往不咎,剩下的人立即束手就擒也可活命,若有违令反抗之人,则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这些话说出来,武林群雄中却没有人行动。今日能坚持到此的人,哪个不是铁了心要和尚可喜为敌,又有哪个背后没有动手的理由,尚可喜所说的事情无异于裸的羞辱,逼他们选择今后是以抛弃脸面的方式苟活,还是自己留在原地等死。
武林群雄中站出来一名老者,手持杆棒沉声骂道。
“士可杀不可辱,老夫没想能见到尚老狗你在这里狂吠狴犴,端的是一出好戏!”
被人面刺的尚可喜并未恼怒,反而露出了思索之色,不知为何看着这名精瘦老者陷入深思,良久才开口道。
“十个月前,有一封密信送到吴六奇手里,其中写满了大逆不道的井蛙之语,吴总兵誊写之后一份献上朝廷,一份转呈到了本王手里,早在那时,本王就已经预见到其中的蹊跷之处。因而如今的将计就计,也不过是你们来自投罗网,真要杀了你们又有何难?”
尚可喜云淡风轻的说着,目光却越发凌厉了起来,“事已至此,本王也毋须讳言,只要你们敢踏足这广州城一步,就翻不出本王的手掌心。这座城是本王的封地,也是本王的根基,任何人都别想在这里有丝毫隐瞒!”
老者冷哼一声,怀抱着铁杆怒目而视,尚可喜却忽然嗤笑出声,揭破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郝摇旗,本王敬你当初以勇武敢战闻名,多年来也算忠心耿耿,却没想到你会在巴中改头换面乔装打扮,还招徕船工建立了什么‘青旗帮’。”
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惊呼之声,郝摇旗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不但不陌生,反而熟悉得出奇。可以说二十年前的江湖上并没有这号人物,但二十年前搅乱天下大势的,却绝少不了此人!
郝摇旗者,商丘人氏,早年尝为闯王旗手,后为鄂西顺军之主。在李自成败亡以后老营号为“忠贞营”继续抗清,在永历政权万分危急之际尝为“忠贞营”所驰援,郝摇旗旋为朱由榔所册封为南安侯,再后来大顺王李来享令“忠贞营”由湘西悉数北撤至鄂川陕之交,郝摇旗遂开拔至房县以守郧西山区。
关于郝摇旗最后的消息,是两年前李来享将“忠贞营”一分为九,郝摇旗等三人各率三营分守鄂西、川东、陕南且耕且战以求自给。又数月,李来享将来附义军编作四营,并将王兴光部划入郝摇旗麾下,故而此人不说是一方诸侯也算是一员大将,难道真的会屈身草莽,如尚可喜所说来这里行刺?
老者神色凝重,看着一旁遍体鳞伤的铁塔杨成协慨叹道:“老夫自摇旗冲阵之时起,哪天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日就算事情不遂已然无憾,只是可惜了麾下儿郎本该沙场洒血,如今却要死在你这鼠辈手中!”
郝摇旗并未再掩瞒自己的身份,因为多年征战而早衰的身体满是伤痕,与尚可喜遥相对峙着,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山海关前那决定命运的一战。
“怎么?你们自诩江湖好汉,却连身份都要相互隐瞒的吗?”
尚可喜脑海中翻涌起往昔回忆,心中也想起当初吴六奇密报消息时自己的震惊,但他仍是装作不以为意道:“闯贼手下果然还是有些豪杰人物,难怪当初前明剿逆屡战屡败,不论派上什么文臣武将,都不免阵前一死。”
江闻微微皱眉,武林人士的刺杀怎么忽然变成政治对决了?此时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江闻是很清楚红花会背后站着的是郑成功,显然也是一方政治势力。
也就是说今日的事情还牵扯进了李闯余党、南明永历、南明郑氏三方和清廷、平南王府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