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地的百丈禅师曾说‘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但佛经上说佛陀本身就非常善于辩论,并以辩论的方式调伏并度化了如长爪梵志许多外道。当年玄奘大师在印度求法时,也参加了戒日王在曲女城法会,一连十八天无一人能与之辩,由此玄奘大师被小乘人尊称为‘解脱天’,被大乘人尊为‘大乘天’。”
“因此可见佛门弟子的言语,既要远离世间那些与解脱无关的争辩和戏论,更要以言喻破斥外道邪见、树立佛法正见。小僧知道言语之争如竹篮打水,唯有持戒闻法、勤修行业,直至渡化众生才是正道。不如今日我们就为殿外香客灭惑除业、广说佛法,以一个时辰间得献花多者为胜。”
四大静主与弘辩方丈面面相觑,他们早先密谈的结论,原本也是认为新任十一世法王资历短浅,佛法修为应该还不算高,故此如果争斗起来,应该反当年之道而行之,转从佛法理论上打败对方,却没想到对方会自入网罗,鸡足山的五名老僧不禁面面相觑。
“几位大僧放心,这次的佛法切磋可分为三场,今日既然由小僧出题,下次便由大僧们出题,最后一次则由王府贵人出题,如此才算得上公平持正。”
妙宝法王成竹在胸地说道,全然无惧道路荆棘坎坷,把这场外人以为不死不休的恶斗,轻松变成了一次隆重盛大的佛门交流。
…………
法会的形式定了下来,悉檀寺作为弘辩方丈的主场,本来应该由他来应对挑战,但妙宝法王表示想与五人都切磋一番,就变成了鸡足山五人与妙宝法王一同开席。
悉檀寺僧众很快就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各处宝殿,布置好场地,向寺中香客派发鲜花一朵,随后弘辩方丈等人就穿上法衣登临法台,对着云集而来的香客开始说法。
汉传佛系不重辩论,因此专修口才并不多。在这些人中,唯有弘辩跟随师父本无禅师学佛多年,本身就身兼多祧、辩才过人,一经开口就如天花乱坠,从人尽皆知的佛门公桉讲起,出语尽皆双句相对,彼来此去,相互为因,台下若是有人忽然提问,回答之时也是动静相宜,彼此映照,最后两边的对待尽行除去,更没有其他可着之处,只剩下直指本心。
弘辩方丈在当地声名远播,大雄大殿中听法之人越来越多,香客们纷纷露出微笑模样,将手中分到的鲜花放在弘辩方丈脚边,很快就堆到了半人多高。
妙宝法王带着四名赞善、护教不急着开讲,先是在四座大殿中浏览了一番,唯独站在弘辩对面时久久没有开口,饶有兴趣地听着对方说法、频频点头。
只见他先是不急不缓地听了一会儿弘辩方丈说法,说起了赞颂之语。
“当年灵山会上,释迦如来拈花,迦叶尊者微笑,佛陀金口玉言: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你们看这位弘辩大僧说法,超脱密顿窠臼,不愧是鸡足山祖师迦叶道场之人,果然得拈花微笑之心意。”
说罢,妙宝法王从大殿中走出,竟然是舍弃了悉檀寺备好的法台,远离早已聚集如林的香客,开始在悉檀寺广阔恢弘的建筑群里踱步穿梭,优哉游哉地做指指点点的姿态。
悉檀寺今日香客如织,大雄宝殿自然也无法容纳全部,那些挤不进大雄宝殿又听不清讲经的香客,此时见妙宝法王的行为独特,便开始偶有一二跟在身后一道走着,想看看对方有何不同之处。
很快,四名威武雄壮的赞善、护教就悄然隐去,只剩下年轻的妙宝法王独自走着,自然而然地开始和身边最近的香客攀谈了起来,言语中汉话极为标准,竟是比当地人还要像个中原人士,交流话题也五花八门。
唐员外带着孩子行动不便,先前晚了几步没能赶上大雄宝殿,此时正围在妙宝法王身边听他闲谈,只觉得眼前高僧让人如沐春风,却似乎太接地气了些,不像弘辩方丈那般高深莫测,满腹禅机都是玄妙哲理。
胡思乱想之间,唐员外忽然发现妙宝法王正看着自己,伸手抬指轻描澹写地说道:“善人别来无恙,多年不见为何还是不肯蓄须?”
唐员外闻言愣在原地,傻傻地看向面前年轻的妙宝法王,抓着儿子的手忽然松开,却是让小孩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
他的记忆此时忽然有些混乱,一会儿在眼前人群簇拥的景象,一会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同样风和日丽的那天——
当年父亲带着他来到悉檀寺听法,两人在门口因为蓄须的事情吵了起来,父亲认为他既已成家就要有个体统,而唐员外坚持认为蓄须多有不便毫无必要。
两人越吵越僵,差点就要分道扬镳了,此时有个老喇嘛从门口经过,随口便开解了暴怒如雷的老父,也给唐员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那之后父亲再也没要求他蓄须,故而除了身边的几个老仆,其他人不可能知道这点事,可为什么眼前的喇嘛会如久别重逢般提起此事?难不成面前的这个法王,真的是转世而来的高僧……
“法王!法王!你为什么认得我?世上真有投胎转世吗?”
唐员外刚想要上前询问,就已经被其他人挤到了边上去,对方也毫无愠怒地展颜微笑,只是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劝君鞭驴休用劲。”
有人好奇妙宝法王头上戴着的金丝黑帽,为什么黑线中竟然会散发金光,妙宝法王便不以为意地脱下帽子,抬手递给那人看。
“这顶黑帽,可是诸天用十万俱胝空行母的头发,编结为冠而供献,再经由智慧空行母和上乐诸神送来的法宝。”
借着这个话题,妙宝法王自然而然地说起了自家传承,谈吐之间对于康藏的风物习俗娓娓道来,听得众人也如痴如醉,都在毕钵罗树下围着妙宝法王不愿散去。
这样精微玄妙的言语非是偶然,香客们与他越是交谈,无不觉得对方所说的话语浅显,可蕴藏的佛理颇深,明明同样一句寻常家话,在他口中结合恰到好处的时机、口吻、语态,竟然会产生如此大的妙用。
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妙宝法王缓缓从毕钵罗树下起身,接着往悉檀寺山道更深处走去,他言语间开示弘法的功夫,已经在香客之间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从山门外涌入。此时追随着妙宝法王的也越来越多,只是因他没有驻足便无从鲜花,于是香客们纷纷手持鲜花在四周跟随,蔚然成风。
妙宝法王此时已经由微入宏,说法的内容也转变为了广开善道,他以造纸为例,告诉香客们众生皆有佛性,然而有佛性不是佛,就如同檀皮稻草还不是纸,凡夫仍旧是凡夫所具的是粗身心,若要修证成佛,便要将粗身心逐步转变成为最细微的身心、方能受用上等法门。
他说根据各人身心粗细,则又有无数修证方法的差异,不是在家一味苦念阿弥陀佛就能往生极乐。佛祖三千年前出世,说法四十九年,首先演说《华严经,讲的就是五十一阶位的菩萨如何进阶成佛。但是众生根机不一,有些众生听得懂,有些众生无法接受,所以讲《华严经还不能究竟畅佛本怀,于是佛祖只好顺随众生机宜,循循善诱,这才又传下了大小不同、顿渐各异的诸多法门。
“入我门来,自有方便法门传予众生。”
妙宝法王脚步不快不慢,带领众人来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大殿门口,见外面扃锁森严的模样微微颔首,就要打开锁链推门进去。
这时身后听得如痴如醉的唐员外,抬头看见残破不堪的牌匾冷汗直流,连忙提醒道:“法王且慢,这处三圣殿可不能进去!这里面据说一到天黑就闹鬼!”
可妙宝法王却微微一笑,四名赞善、护法已经悄然出现打开了院门,带领众人走入荒草丛生、青苔满地的院落之中。
“悉檀寺供奉佛、法、僧三宝如何会有鬼,依我看寺中能够造现的只有魔,如欲界的第六天天魔、五蕴魔、烦恼魔、生死魔,唯有五十种阴魔才会纠缠佛弟子不休。这学佛法门就是降魔功夫,为何要躲开避开?”
残破斑驳的华严三圣像矗立殿中,时光的痕迹也悄然显现在四周,妙宝法王的行住坐卧威容端严,音声宏广清澈,让人不知不觉地遗忘了寺中异闻带来的惶恐不安。
香客很快就挤满了殿堂,发觉三圣殿残破狭小不便听法,便纷纷动手大理残殿、搬运废石,就连门口的石狮石象都被洗刷一净,清理出了一片可供听法的处所。
一个时辰悄然流逝,天色也渐渐昏暗,鸡足山四大静主先是找到弘辩方丈。
先前大雄宝殿内的说法引来高朋满座,鲜花如山几乎与人等高,远胜过另外几名静主的表现,自然被他们当成了制胜法宝。此时香客散去杳杳无踪,只剩下一名年轻人与惴惴不安的弘辩方丈低声交谈,却不知了妙宝法王的踪影。
四人于是往山上走去,发现悉檀寺狭窄的山道上,还不停有人攀上不高的院墙向里面窥探,原本荒废颓圮的三圣殿也人潮拥挤,只为一睹妙宝法王两肩圆满、殊胜微妙之相,听闻一丝洪声圆满、如天鼓响的梵音。
在这夕阳西斜于山间倾颓的时分,妙宝法王这里仍旧是人满为患、摩肩接踵的狂热模样,就连院墙和树上都爬满了人,还在纷纷抛去手中花枝,妙宝法王身旁堆积的鲜花,更是化为足以将他淹埋的花海!
弘辩方丈也来到华严三圣殿,经久不散的人群此时才稍稍减退,妙宝法王正端坐其中抑扬其声地唱着经,四名赞善、护发则以侗钦、博嘎、孜、岗侗一道伴奏起调,声音似欲直达灵鹫山巅。
“阿弥陀佛,想不到法王的佛法如此精深,是老衲们输了。”
弘辩方丈来到妙宝法王面前慨叹,皱眉看向四周熹微暗澹的光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气息,想让几人快些离去,“一衲轩如今已经布置宴席,还请法王一行移步危崖共襄盛会,御赐经书将一并奉上。”
丰神俊朗的妙宝法王仍旧诵经不止,直到经文告一段落才从神游灵鹫状态中转醒,起身对着弘辩方丈说道。
“弘辩大僧盛意,小僧怎敢拂违?只是这处庄严宝殿如此荒废着实可惜,不如这几日割爱给小僧居住,方便清幽倒是生活诸多精舍。”
见弘辩方丈想要婉言相拒,妙宝法王身形端直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对方身边,低声细语说道:“尊师当年承诺之经书不止一部,如今小僧亲自来取。一切恩怨都可以放手,只是那经书还请大僧一定带到。”
弘辩方丈双眼微眯,显露出了先前唐员外一般无二的骇然模样。
“法王的幻身、光明二法分明已修至不可思议境,此次竟仍是为求法而来——这些陈年往事,就到了一衲轩再说吧……”
见妙宝法王面容安然祥和,弘辩花白的须眉微微颤抖,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都被禁闭的牙关所截断,转头看向满脸疑惑的鸡足山四大静主,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