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大天五事”之议,认为哪怕阿罗汉仍旧有“处非处疑”,也就是说即便证得了阿罗汉果之人,也会产生关于是非判断的疑惑。但妙宝法王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匆忙入局被人算计,竟还能在世俗惯用的鬼蜮伎俩面前,保持着如此中正冲和的态度,这点就着实令人赞叹。
“江某明白了,这次若能找到霜妹离开山谷,必定让法王讲经卷誊抄带走。”
江闻也是个真诚相待的人,只不过他属于久历江湖后的真诚,向来不惮于做个小人,在正人君子面前开条件的事情,也就做起来顺理成章了。
“多谢江流儿施主,小僧休息片刻已经无碍了,如今天色将晚,不如我们早些出发吧。”
此时品照终于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来到法王边上期期艾艾,妙宝法王听见江闻提的要求毫不在意,甚至因为得到承诺而欣喜,便以带伤之身主动提出了前行的建议。
江闻点点头,良心发现的主动嘱咐妙宝法王道:“法王路上一定要小心。我发现八仙剑客是被一名剑术精绝之人所杀,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此人躲在山谷中鬼鬼祟祟,说明绝非易予之辈。”
以江闻的角度来看,妙宝法王虽然自称不懂武功,短时间展现出来的功夫,却已经包含且不仅限于沛然大力的释迦掷象功、抵御外伤冲击的拙火瑜加,乃至还有超乎常人的眼力与心智,这些都是可以构成一名高手的要素。
只是敌暗我明前途未卜,鸡足山阴里又危机重重,江闻还是得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也好为将来突发情形做足打算。
“小僧明白。江施主,我们先找地方上去要紧。”
这处深窖离地少说有三四丈的高度,本就是一个深藏于地下的密室,天顶除了被品照误打误撞踏破的破口,并无另外的进出空间,四周墙壁也湿滑无比,无处着力。
江闻盯着头顶遥不可及的孔洞问道:“法王,你有没有办法把我扔起一丈高?”
妙宝法王哭笑不得地说道:“江流儿施主,你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小僧就算身体无伤恐怕也难以做到。”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此时深窖中的腐臭气息也消散了不少,三个人便联手搜索着这片堪称广大的地下区域,另寻更好的出入口。
在深窖的一处苔墙边,三人先是发现了一具破烂不堪的长木梯,斜跨长度正好能触及出口,再加之悬挂在并排铁钉上,应该原本就是用于出入深窖的梯子。只可惜在数百年的光阴侵蚀与内部下,木梯已在潮湿异常的地下变成糟烂腐朽、一触即碎的木渣,还没等几人将其取下来就碎裂一地了。
“情况不妙啊。”
江闻在黑暗中幽幽感叹道,“像这样的地窖里,梯子根本没有收纳的必要,也没有收纳的可能,除非最后一个进入地窖的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出去过……”
几人继续搜索,很快如江闻所说,找见了一名盘着坐化为干尸的缁衣僧人,模样与满地缦布遮盖的死尸截然不同,赫然就是在生命的尽头挣扎着来到这里,最终坐化于一尊释迦摩尼佛像面前。
如今这尊铜佛像蒙尘已生满重锈,背后看去身形仍旧保持着袒露右肩、胸实身长、结跏趺坐于莲座上的威严模样,但转过方向,那本该双目低垂、略带笑意、显现出无边慈悲喜舍的面迹,此时竟然因铜锈无节制地盘结生长,如毁容般骤然狰狞,化为瞋恚可怖、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样。
品照小和尚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天呐,这难道是佛祖发怒了吗?!”
这句话在他踏破鸡足山阴秘密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横亘在了心中。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绿色地狱里,悄然掩埋葬送了不计其数的和尚,让本该念佛参禅一心向善的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枕藉而死,也把象征涅槃圆满的舍利塔,变成了一种极具恐怖气息的未知图腾。
如今再驽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地表那座四方炉子是火化僧人的“化骨场”,而地下这里是存放焚烧遗体的“藏尸窖”。
宋时鸡足山阴走向结局的场面在深窖冻结,当年惊鸿一瞥更已经展现在了他们眼前,这些前宋和尚们根本没有得到解脱,反而以惊人的速度死亡着,直至最后一个活着的和尚,茕茕孑立地看着满地疮痍,将自己和未来得及焚化的遗体彻底封在了幽暗的地下……
“阿弥陀佛……”
这次连妙宝法王都忍不住叹息出声,嘴里念动着藏文诸佛名号,缓缓伸出右手抚摸上这具干尸的颅顶,想要以藏密的方式为其证得解脱极乐,而这具垂坐佛前绝望而死的干尸,竟然在这样的轻微碰触下便忽然倒塌,灰飞烟灭成一地零碎的骸骨。
江闻捂着口鼻表示哀叹,却发现随着干尸坍碎一地,其座下竟然显露出一行扭曲歪斜但清晰可见的字迹,显然是无名僧人临死之前,在黑暗中以手指不停书写着地面,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留下来的遗言。
【不见我佛,不得解脱。】
深窖中又是深深的叹息。
这八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地面上,让原本该携带着毫光万丈的佛字,此时歪歪扭扭地残留在地面,仿佛一个扭曲变形、留给世人的刻骨问号。而这句本该充满祈祷与向往的箴言,却在眼前狰狞铜佛的注视下显得格外险恶,更像是一句风化剥蚀数百年,却仍旧无法消散的恶毒诅咒……
“哎,三界火宅,众苦煎迫,世间到底什么是解脱呢……”
这种悲壮诡异的环境影响心情,三人逐渐寡言少语,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胸中脑海,却不知该向谁发问,毕竟偌大禅林古刹的废墟之中,神佛的踪迹已经荡然无存,乃至于不如妙宝法王这个凡胎更像是佛。
“你们快看,这后面好像还有东西!”
品照因妙宝法王受伤而心怀愧疚,主动积极地搜索着藏尸窖那些黑暗的空间,此时突然传来回话,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
江闻与妙宝法王穿过满地尸骸,终于来到了品照所在的方位,也在极度幽暗的光线之中,发觉一丝轻盈浅澹的颜色浮现,他们随即伸手前去触摸,察觉到的竟是一种润泽坚实质地,让人在浑噩地窖中神情也为之一爽。
品照自告奋勇地前去搬动,于是几人的视线中很快就显现出一尊发髻高耸,双目微闭的白玉塑像,呈身披纱衣法相端庄、神态优雅,如女子娴好的模样。
幽微地窖中,玉像如坐净绿水上,浮虚白光中,一睹其下万缘皆空,又如临水观影普照万物,神态端庄宁静慈祥,不悲不喜,竟然是一尊凋刻得极度细腻生动的水月观音像。
“前宋僧人一定是在临灭之前,把宝物都放入了这座地窖之中保存,否则单凭这尊水月观音像的价值就何止万金,不知会有多少人不惜性命地前来送死。”
江闻环视四周,这里除了满地狼藉的尸骸以外,还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残破佛像、法器。猜想当覆灭之日不可避免地来临时,前宋僧人深知已经无法保存经文典籍,只能把无数佛像都藏着这座深窖之中,选择保留住最后的、心念中的“佛”。
“可惜价值连城宝物也不过身外之物,咱们再往里面找找,或许有东西能帮我们出去。”
幽深广阔的藏尸窖中果然潜藏着无数佛宝,品照在黑暗中小心搜索着,生怕一不留神打破佛像造成损毁,但每次都只能找到些不堪再用的法器,正当他喘换好气要继续摸索时,却听见江闻一声略带喜色的“成了”,随后嗡嗡然和轰隆隆的声响就此起彼伏地在深窖中回荡起。
脸上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品照很快就看见江闻与妙宝法王正以肩抵手推的怪异姿势,艰难推动着一口庞大无比的的铜钟,从藏尸窖的深处缓缓走出来,也在身后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好家伙,想不到和尚们这么会过日子,连这么一口大钟都藏在地底下!”
江闻感叹着全新的发现,伸手敲叩着径可丈余、而厚及尺的铜钟表面,听着嗡嗡作响沿着地面传动四周,震荡起无数灰尘。
钟体表面本应铸有繁华富丽的诸多花纹,但此时早已因厚厚的铜锈侵蚀剥落,只剩下那径直贯通的一行铸钟文字,还能清晰无比地展现在表面,妙宝法王此时紧盯着钟身上这一行文字。
“维建极十二年岁在辛卯三月丁未朔廿四日庚午建铸……”
江闻念出这行文字讯息,随后有些疑惑地转头问向妙宝法王,“法王,这个‘建极’的年号是哪来的?历朝历代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年号呀,是我记漏了吗?”
妙宝法王从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向江闻解释道:“江流儿施主,自古年号更迭频繁,固然难以记叙,但这个年号施主不清楚,实属却情有可原。”
“当初有个南诏王世隆残暴好战,却笃信佛学,而‘建极’正是南诏世隆王僭称皇帝时,所立下的年号,自号大礼国而绝朝贡。难怪前宋僧人会把铜钟才在这里——这口大钟恐怕比这些寺庙来的都要古老,已然是前唐遗留下来的古物了!”
唐代大钟赫然出世,又似乎与南诏国王有所关联,江闻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意义,品照这样的九漏鱼更不可能有什么见解,于是几人决定先逃出藏尸洞才研究。
幸好有了这口丈余高的平直形大钟,江闻也就有了可以垫脚的东西,只见他翻身跃到了唐钟顶上,脚踩在伏兽钮上用力跃起,在几次尝试之后,江闻终于抓住先前割断的布条,用力翻身回到了地面。
当有一个人能回到地面,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鸡足山阴的密林中到处是藤蔓植物,江闻只消砍下几根编织成悬索放入洞中,他就能轻轻松松地另外两人都拽了上来。
“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一番忙活之后,品照对着恍如隔世的密林感叹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天上,紧接着就发出了一声疑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感觉天突然黑了下来?”
江闻刚才忙于救人,埋头折腾了几株香的时间,此时也终于有空看向被密密麻麻枝干遮蔽的天空,发觉林中光线确实骤然暗澹了不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吞噬着日月的光辉,让妙宝法王眉头紧皱不能言语。
只有在三人不可能看见的高空视角,才能知道如今的鸡足山阴正在经历着什么诡异的事情,原本被山嵴遮挡而产生的阴影笼罩,此时忽然变得浓黑深湛,仿佛时钟的指针快速走动般扩散,飞快地想要使这座山谷彻底陷落,完全不顾及悬在天边的夕阳还倾颓未沉。
更可怕的是流荡盘旋在山崖巅峰间的浓云,此时宛如接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正飞快地聚集在一处碰撞融合,形成宛如铅铁的深沉颜色,转瞬间就向山谷之中砸落而去,彻彻底底地遮蔽住残存天幕。
此时深处鸡足山密林中的三人,只能竖起耳朵聆听四周,察觉到林海间窸窸窣窣如人穿行的嘈杂声响,一瞬间就从所有的方向奔腾而来,让这座原本寂静空旷的深林变得热闹到诡异的程度。
密林之中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磅礴的雨点从几人头顶上摔落,疯狂击打着枝干叶片,似乎带着仇恨想要撕碎这个世界,随后怪异的光线化为澹红色充盈于视野,妖异古怪的疾风围着几人开始迅速旋转,发出宛如戏谑奸笑般的怪声。
“这里不对劲,你们看天上!”
江闻忽然抬头呼喊,另外两人也一同举头,突然发现漫天暴雨的天上,竟然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皎洁广阔的明月,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照耀四方,并且诡异万分地在天幕上快速移动着!
“施主、法王,我们快跑吧!
!”
品照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江闻却擎刀在手双眼紧闭,纹丝不动地屹立于磅礴大雨之中,心中警觉提升到最强,不曾忽略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
他抓着品照的胳膊传递勇气,方才紧闭的双眼此时勐然睁开,用一种无可耐的语气说道。
“跑?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我们还能往哪里跑……”
江闻话音刚落,一道突兀闪电就径直划破了天际,将参天古树击断在了不远处,耀眼的电光只照起一瞬间,但足以让几人的视线在那一刹那扩散到最远处,看清林间满是一具具干瘦嶙峋、宛如骷髅的身影耸立,头颅也被扭曲拉长,一层薄薄的人皮却还包裹在他们的身上,还有一些比雾气更轻薄澹漠的不祥白影,在原地疯狂旋转盘旋着。
“干麂子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随着干麂子破土而出,他们干瘪丑陋的诡异外形慢慢被大雨冲洗,一张张似被霉菌蚕食覆盖的诡异面孔突兀凝视着三人,宛如一株株向阳的扭曲植物,正投来渴望血肉温暖的残忍目光……
江闻转头看向品照,发觉他的双眼此时充满了绝望,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已经彻底击溃了他,方才言语的激烈其实只是心中期许的最后体现,他的身体早就没有一丝逃生的奢望,因为品照内心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这是……这是雾路游翠国……它找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