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今天反正也这么晚了,我们就在正堂里闲叙,等天亮了再与师兄你一道,将他给送回家去。”
洪文定淡淡说道,并给足了小石头面子。
一则赵二官虽未启蒙开智,但他言谈的神态非似作伪,不像是别有用心之人;二则他身上的衣物虽处处不太合身,却都选用质地优良的布料,双手没有指节老茧,应该确实是出身优渥之家。
更重要的是,洪文定自认为有他们师兄弟在这里坐镇,纵使是有人从旁窥伺也翻不了天。
就在三人齐聚一堂的时候,巡夜声终于来到了小铺的左近,而狭小室内窗门尽数封闭,只剩下窗棂之间不可避免还留着一些孔隙,让人能够悄窥到屋外的夜色。
洪文定静待许久,夜巡之声始终游弋在侧,纵使屋外月色如水,却仍旧无法照清周遭景色,只是觉得好像有人趿拉着硬底鞋,一圈一圈地在屋外巡荡。
屋内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互相对视着没有说话,聆听着屋外一慢两快的三更报更声“咚——咚!咚!”,此时入夜寒风瑟瑟,就连屋内唯一一盏烛火也随风熄灭,小铺中瞬间陷入了幽悄寂静的世界里。
许久之后,脚步声终于渐渐消失了。
“赵二官,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文定压低声音的问话,让大白脸也不由自主地小声道。
“那是县城上更夫,听说本是瑞岩禅寺的和尚,禅寺去县三十五里,我以前跟家姊去上过香哩。”
洪文定第一次听说有大更的和尚,更不明白他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跟着别人,甚至脚步偶尔有些踉跄,既像是追人又似在被什么事物追赶,显得狼狈不堪。
他不解道:“更夫尾随着你们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赵二官的苍白脸色在黑暗中特别显眼,噤声道:“不清楚,但他每日巡到四更天才能罢了,路上遇见行人就会破口大骂,想必是怪罪我们晚回来了……”
洪文定怪道:“崇安县城宵禁竟然如此森严?”
“不是,家姊告诉我,因为五更天时有鬼哩。”
赵二官竖起耳朵听着窗外,似乎迟迟都没有了其他动静,才用颤抖的语气强调道,“天黑不能出远门,不然家姊会打断我的腿,特别在这月将圆的时候,五更天后外边都是鬼在叫闹。”
小石头摸了摸脑袋,不以为意道:“世间哪有鬼呀?”
赵二官急不可耐地反驳道:“就有!就有!我们白天嬉闹的府衙里就有鬼,里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住了好大一家子哩!我们都在屋外面看见过,还有人在里面的草丛里唱歌!”
“哦?唱的什么歌?”
洪文定随口问道,却不想赵二官见两人都不以为意,双眼瞬间就瞪直,置气般地竭力捏尖嗓子,双眼拼命回想着某个画面或音调,随即略带嘶哑地开口唱道。
“花盈盈,正间行,当死不闻妾复生。油壁车,冷翠烛,西陵松柏结同心……”
这首歌呕哑难听,却仿佛能听见一道女声在伴和,并从房前绕到屋后,檐下飞到梁上,抬头所见似乎不再是老旧屋顶,而是一处漆黑如墨的夜空,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槐柳古木。
赵二官很认真地告诉两人,这首鬼诗城中的孩童人人都会唱,他们不止一次听闻府衙森森然如伞盖的树上,有个声音自树巅里传来,既像是老枭喋喋干笑,又宛如野狐叫青桐之曲,声音止短短几瞬,就已经在空中悄然扩散,凄绝婉约得令人心悸。
赵二官的正说至激烈处,话语却猛然断裂!
忽然听得紧紧一线之隔的小铺门外,猛然有一声洞彻肝胆的铜磬作响。那是一道紧密粘稠如有实质的声波,迅速穿透了门板阻隔,瞬间摧毁了听觉防线,在颅脑中掀起了阵阵无形的惊涛骇浪。
此时可能有人在尖叫,但谁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见赵二官的白脸愈加惨白,瞳孔放大地看着前方虚空,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可直至此时,剧烈响动的脚步声才在屋外猛然响起。
小石头和洪文定同时站起身来,将赵二官挡在了身后,随着听觉渐渐恢复,他们明白更夫原来从没离开——他其实早早地就紧贴在门板上聆听,逐渐判断位置,直至某个时刻才面目狰狞地敲响铜磬。
赵二官知晓此时有人正围着铺子歇斯底里奔走,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整话,原先含糊古怪的地藏经彻底哑然,于是在他眼中,连结实门板都化为嗖嗖冒着寒气的漆黑门洞。
他来不及说完的是,以前自然有人不信崇安县城闹鬼的事,自顾自地半夜到外边冶游。
但是这些人总会在平明时分被野鬼爬过墙去害死,尸体惨状不忍卒睹,传闻唯有更夫的围走巡打才能驱赶,可到了五更之后,纵使是法力无边的地藏经,也再镇不住城中邪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