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之更早入宫的令妃,帝王的垂爱,便常常流连在她们这些娇然盛放的花朵之上。宫中的选秀,向来不过是循例而已。把这天下的美人都收罗一遍,才是尽了皇家的权势了。其实皇帝宫中妃嫔的来源,选秀不过是一小拨儿,有宫女承恩侍上的,有外头大臣亲贵进献的,有蒙古各部选的
,林林总总,总是有新的美人一朵一朵地开在御花园里头,谢了一朵再开数十朵,永远没有凋零的时候。
这一日是选秀后的第三日,一切新人的封号住所都已安排妥当,如懿便携了容珮去养心殿书房看望皇帝。
这一年入冬早,十月间便下了几场大雪,倚梅园的梅花早已绽了好些花苞,盈盈欲放。如懿看了欢喜,便命人折了几枝最好的白梅,一并带了过来。书房里静悄悄的。皇帝坐在堆积如山的折子后头,李玉带了两个机灵的小太监随侍在旁。金鼎香炉里悠然扬起一缕白烟,如懿轻轻一嗅,便知是皇帝常用的沉水香,旋即请了一安道:“沉水香辛、苦、温,
暖腰膝,去邪气,有温中清神之效,这个时节用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见她来了,搁下笔含笑道:“好是好,但是沉水香是暖香,闻多了难免昏昏欲睡,若是开窗,也不合宜。”
如懿只是一笑,折下几朵白梅的花苞放进香炉里,再盖上鹤嘴赤金香炉盖,将其余的白梅供养在清水瓶中,安静道:“梅花有清冽之气,尤以白梅为甚。暖香中有清气,皇上可喜欢么?”
皇帝含了欣悦之意,起身携过她的手道:“外头刚下过雪,怎么还过来,也不怕着了寒气?”
如懿扬一扬脸,容珮端出一盘焦香四溢的烤羊肉和一壶白酒来。如懿道:“想起从前在潜邸中,和皇上偷偷烤了羊肉喝酒,今日就特意烤了这个,以慰当日豪情。”
皇帝惊喜道:“正好外头下过雪,咱们移到窗下来,边看雪边吃这个。”说罢又笑,“折了白梅来这般清雅,原来也是个酒肉之徒。”
如懿俏然一笑:“喝酒吃肉,原来就是人生雅事,皇上何必把它说俗了。难不成还不许臣妾‘老夫聊发少年狂’么?”
李玉和容珮立刻布置,二人挪到暖阁的窗下,将酒肉搁在小几上,将长窗支了起来。如懿冷得一哆嗦,笑道:“可受不了,这么大的风。好冷!”
皇帝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来,赶紧喝一口暖暖。喝下就不冷了。”
如懿一仰脖子喝下,见皇帝只顾着吃那烤羊肉,不觉得意:“皇上是不是吃着觉得不太一样?”
皇帝连连下筷,笑道:“没有腥膻气,是口外的肥羊。肉质细嫩,应该还是小羊。”皇帝闭上眼细细品了片刻,“有松枝的清香,还有菊花的甘洌……”
“全中了!”如懿抚掌大乐,“就是用松枝烤的,烤的时候羊肚子里撒了经霜的菊花瓣。皇上是个吃客!”
皇帝扬扬自得:“每日处理着天下的朝政,也该享用这天下的美食、美景与美人。”
如懿连连摇头,鬓边一支赤金凤东珠发簪的红宝琉璃流苏沙沙地打在鬓边,仿若迎风的红梅点点,越发衬得人面桃花:“皇上刚选了秀女,还嫌这美人不足么?”
皇帝笑吟吟道:“你以为朕选进来的一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他扬声唤道:“李玉,把朕案上的第三份折子拿来。”
如懿喝了一盅酒,抱着手炉取暖,只见李玉递了一份折子上来。皇帝吩咐道:“李玉,给皇后瞧瞧。”
如懿却不伸手去接,只盈盈看着皇帝,笑得慧黠:“不算干政?”
皇帝失笑:“后宫之事,不算干政。”如懿呵了呵手,打开一看,不觉失笑:“博尔济吉特部的赛桑王爷是疯了么?三十岁的女儿还要送进宫为嫔妃,还说不求名分高贵,只求以贵人身份侍奉在侧,奉洒扫之职。赛桑王爷的格格,草原上的明珠
,哪里找不到好人家了?”皇帝亦是摇头:“据说赛桑的女儿厄音珠格格曾经许配过三次人家,都是未过门男方就暴毙了。草原上的喇嘛替她算过,要嫁世间最尊贵之人才能降得住她的克夫之命,所以赛桑一拖再拖,就拖出了一个三
十岁还云英未嫁的女儿。”
如懿沉吟片刻,夹着一筷子羊肉却不吃,倒被冷风吹了一阵,直吹得银筷子的细链子簌簌作响,却只瞧着皇帝不作声。
皇帝道:“你想到什么?直说便是。”如懿抿了抿唇道:“喇嘛的传说只是一种说法,为何从前不提,如今却突然提起来?厄音珠格格未嫁先丧夫的确是可怜,不过,若不是霍硕特部的蓝曦格格被皇上册为嫔御,恐怕博尔济吉特部也不会如此焦
灼吧?”
皇帝饮了一口酒,脸上微微泛起晕红光彩:“你再说便是。”“臣妾听闻草原各部一直不睦,虽然都臣服于大清,但私下里争夺烧杀之事也时有耳闻。霍硕特部与博尔济吉特部不睦已久,博尔济吉特部是爱新觉罗氏的姻亲,若要选妃,本就该博尔济吉特部为先。估计霍硕特部亲王也是看准了博尔济吉特部无适龄的少女可选,所以才会送上女儿蓝曦格格,以求来日若有纷争,可得皇上庇护。且自从准噶尔之事后,霍硕特部自知见罪于大清,也是示好之举。这样一来,
博尔济吉特王爷可不是要着急了?选来选去,只有一个三十岁的亲生女儿,也只好忙不迭地送来了。”
皇帝朗声笑道:“皇后见微知著。那么皇后以为,朕该如何?”
如懿起身行礼道:“皇上胸怀天下,视蒙古各部若掌中之物,区区女子之事,怎会要问臣妾,自然是早有定夺了。”
皇帝执过她的手笑道:“你是皇后,朕自然要知道你与朕是不是一心?”这话却是问得险了。她是皇后,自然不能心胸狭窄,落了个妒忌的恶名。何况……她有六宫之主的位子,宫中多一个人,只好比御苑里多开了一朵花,便有什么可怕的。她悄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他还是悠
然自得的样子,仿佛是毫不在意。可是如懿却知道,他这样的神情,便是什么都拿准了的,偏偏,他又是那样多情的性子。
如懿沉思片刻,思量着慢慢道:“其实只要是博尔济吉特王爷的女儿,不管是三十老女还是丑若无盐,皇上都不会在意。因为皇上的心胸里,选秀进来的,不止是一个女人,而是蒙古各部的平衡之势。”
皇帝的眼幽深若潭水,一点一点地绽出笑的涟漪:“不愧是朕的皇后。”
如懿含笑道:“那么,皇上如何定夺?”
“朕取的不是一个女子,一个嫔妃,而是蒙古的博尔济吉特部。”他咬重了口音,拿手指蘸了白酒在小几上写了个“取”字,“是取,而不是娶,取一女子在宫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如懿浅浅失笑:“皇上如今正宠着恂嫔,倒不怕她吃味?”皇帝轻哼一声:“朕便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朕宠着谁,也不是高枕无忧。既然都是朕的奴才,权衡一些,也叫他们好自为之。”他停下,夹了一筷羊肉慢慢嚼了,“有了蓝曦和厄音珠在宫中,便是平衡
了霍硕特部和博尔济吉特部在宫中的势力。而朕,未必要给恩宠,只要是礼遇即可,就如一个摆设一般。”
如懿心中微寒,仿佛是殿外的风不经意吹入了心中,吹起了一层冰瑟之意。
容不得她多想几分,皇帝的声音已经在耳边:“朕已想好,给博尔济吉特氏厄音珠嫔位,与霍硕特氏位分相同。”他微微沉吟,“便封为豫嫔。皇后看看还有什么宫殿可以安置?”如懿旋即回过神来,笑容如常平和:“这次的新人里,恂嫔和诚贵人住在景仁宫,便是恂嫔为主位。瑞贵人、白常在、陆常在跟着忻妃住在景阳宫。承乾宫暂时无人住着。”她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
暗示着可能会到来的让他不悦的记忆,“倒是舒妃死后,储秀宫一直空着,尚无人居住。不如……”
皇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仿佛为窗外冰雪所浸,冻得寒冷而坚硬。他摆一摆手,很快打断了如懿话语的尾音:“不必了。”
他的话简短而有深重的力度,如懿立即明白,却还是试探:“可是皇上,舒妃死后,储秀宫一直空着,也不大好。”皇帝的脸色似乎是厌弃,不愿多谈及:“舒妃自焚,乃不祥之人,她的居处也不必让旁人先住着。至于承乾宫,与你的翊坤宫相对,没有合适的人,朕也宁可空着。”他略略缓和,提高了唇角扬起的弧度,“
豫嫔么,不拘哪个宫里,先让她住着,当个主位就是。”
如懿思忖着道:“永和宫自玫嫔死后尚无主位,只有几个位分低的贵人、常在住着,倒也合适。”皇帝拨着盘中的羊肉,漫不经心道:“那就是永和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