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华像被一记闷棍击中,连退三步。
一阵整顿后,他抬起头来,脸色重又冷硬,甚至表现出一种豁出去的倔强:“是!你说得全部都对!朕病入膏肓就要死了,晋王年富力强,他现在赤胆忠心,待我驾天之后,他还会吗?谁能保证他会一直效忠凤煜?如果他到时想取而代之,以凤煜之力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发泄出这通心底话,凤华像是用尽了力气,大口大口地喘气。
“怪,就只怪他太好了!”凤华眉头深锁,一字一吟道:“明珠之上,流萤无光。”
白锦玉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这种丑陋的事情,忍不住感慨:“世人只道忠心为主的诸葛孔明难得,岂知那能够托孤许国的刘玄德才更难得啊!”
岂料此话却让凤华脸色大变,他反问道:“他忠心为主?”
白锦玉不知他反问个什么意思。
凤华冷笑,历数道:“他不尊先旨偷偷领养安平之子、在栖鹿台和王玄子搞把戏愚弄朕和百官、再到擅自作主瞒天过海放走庐州闻氏……他算什么忠心为主,他从来就是目中无主!他只做他自己觉得对的事,恣意妄为!”说到最后他双手朝天,像是恨极。
“但是这些事情对陛下造成伤害了吗?”白锦玉冷静地质问。
凤华被结实问住。
白锦玉惋痛道:“陛下刚才例举的三件事情恰好说明了殿下是一个极度重情之人。他以少年之身抚养谢遥,是因为念在和安平公主的姐弟之情;他在栖鹿台救我,那是舍不得夫妻之情,他私自放走庐州闻氏那是惜才爱才之情。包括他多年辅佐陛下,也是因为看在陛下曾在他年少受伤时悉心照顾他的兄弟之情!”
凤华木然。
白锦玉恳切道:“陛下你只看到了除去晋王的好处,却没有看到除去晋王的弊端,我今日所来,就是为了要提醒陛下这个!”
凤华看着她,问:“你想说什么?”
白锦玉沉了一口气,坚定道:“陛下不能杀晋王。”
凤华一听冷笑,像是看穿了白锦玉:“你还说不是为了晋王求情?你说了这么多,目的终究还是为此!呵,笑话,晋王罪名谋反,朕有何不能杀他?”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晋王殿下谋反!”
“什么?”
白锦玉目视凤华,微微一笑:“陛下可知晋王府大门朝市而开吗?”
凤华被她问得一愣。
白锦玉道:“陛下可能有所耳闻,但是一定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就由臣妾来告知陛下吧!”潜移默化中,白锦玉将自称的“臣女”改成了“臣妾”。
“晋王府前后大门敞开,府中大路前后贯通,让道于民。不管你是高官贵族,还是平头百姓,男女老少都可以在王府内借道穿行。我甚至听说,在我们离开长安的那阵子,都有卖菜的农人在晋王府里摆摊了。”
她刻意停顿,接着道:“陛下可知道?长安百姓对王府的好奇心有多大,常常一进来就东张西望半天。陛下,这样每日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王府有没有谋逆造反的迹象会不为人察觉吗?或者说这样人来人往的一个王府,如果有人要塞几件兵器胄甲嫁祸给晋王殿下,也是很容易的啊!”
“陛下,抓住谋逆之臣应当人人拍手称快,但为何那日众目睽睽之下晋王殿下被控谋反,就连下民百姓都持观望态度,现在陛下知道原因了吧?!”
凤华倒抽一口凉气,脸上露出触目惊心的神色,几乎踉跄地重新回到龙椅上,拿了御案上的水杯猛灌了几口。
白锦玉转过方向,目光揪着那御上之人道:“臣妾问陛下一句,天下人会以为晋王谋反可信,还是他被人构陷污害更可信?!不日太子上台,世人很快就会明白他是为了新君登基被冤枉翦除的!”
凤华悚然地看着白锦玉,眼前的这个女子,比他从前看见的任何一个谏臣都可怕。
凤华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镇定心绪,重新收好自己的威严。
“那又如何?欲成大事,必然要作一些牺牲,朕为社稷之主,从大局出发,下民无知,朕不能事事为他们考虑。太子仁德,朕给他留一个太平江山,就是给黎民百姓一个太平江山,他们将来会得福的。”
“太平江山?”白锦玉冷笑,气势咄咄道:“陛下,你知道杀了晋王后会寒了多少立志为国效忠的人心吗?世人会说,像晋王那样一心一意辅佐君王的贤臣都没有好下场,还谈什么忠君爱国?谁还肯忠君爱国?到时候太子的朝堂上能有几个对他真心之人?!”
“住口……你住口!”凤华抬手把案上一个陶罐砸到白锦玉脚下!陶瓷的物件“啪”地一声撞在地上,发出脆震的声音。
白锦玉跳开一步,自己激动的心绪也被遏制了一下。
好长一段时间,她和凤华都没有说话,空气中隐隐对撞着什么,又平息着什么。
片刻后,白锦玉双膝跪地。
凤华居然心惊了一下,半晌,他颓然道:“朕这里开弓没有回头箭。”
白锦玉抿了抿唇,道:“臣妾没有想让陛下为他‘翻案’,臣妾只求陛下能够留他一命!‘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晋王殿下当年从龙有功,多年以来又一直尽忠辅佐,陛下您很清楚他是冤枉的,晋王谋反的指控根本经不起后人推敲,千百年后功过自有人评说,您是一代仁君,岂能让此事成为您的污点!您为了太子的权威削去他的权力,是臣民都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如果你杀了他,那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晋王活着,他自己伏罪,世人无话可说,可若他一旦被处以极刑……那真是给他日真正想反的人送了一面揭竿而起的旗帜啊!”
“当然,陛下高高在上可以对这一切都不在乎。但是有一点陛下是一定会面对的,那就是他日您见到凤室列祖列宗,他们若向您问起:为何要处死这样的宗室贤明?陛下当如何交待呢?”
凤华脸色煞白,声音极度愤怒,又极度颤抖:“你居然说出这种话!你不想活了吗?!”
白锦玉深深地磕下头去:“臣妾自知言失,愿以一死消陛下心头之恨。只愿陛下悬崖勒马,莫要枉杀忠良,寒了天下世人的报国之心。那,才是真正于太子百害而无一益的事情呀!”
观文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凤华的声音无力地响起:“你先回去……杀不杀你朕要好好考虑考虑……”他手撑着额头,仿佛一下苍老很多。
白锦玉有些意外,但是抒了一口气,叩首:“谢陛下,臣妾在苏府随时等候陛下取命!”
“朕记得你不是与晋王多年琴瑟不睦吗?你怎么突然这样为他求命?”
白锦玉慌了一下,但迅速镇定道:“臣妾与他不睦是一回事,如何看待此事又是另一回事。连臣妾都要为他求情,又何况天下人呢?”
凤华道:“那撤婚的圣旨和晋王的放归书还……”
白锦玉昂首道:“臣妾求之不得!”
凤华看不懂了。
白锦玉道:“凤辰和苏丽华,这两个名字早就不应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