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都不荒唐。”
德基尔摆出少见多怪的表情,手指抚过光滑的栏杆。
“你们以为资本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这个世界还没有著名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等深度剖析资本主义的著作,“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只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出现的口号,连早期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子都没有出来。看起来非常近代化的查理曼,实际上是个封建君主、外国垄断资本、官僚集团交差管理的国家,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这个畸形儿的屁股后面尚且挂着一条农奴制度残余的小尾巴。
直到财团崛起之前,查理曼仅仅只是形式上统一,选王侯们在各自领地里怎么乱来,国王都管不着,从公爵到骑士都充分享受着分裂的乐趣和利益。一个行走商人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中间被抽个五六回税是很常见的事情。正是为了节约物流成本以及打通关节的贿赂成本,顺带将影响力全面扩张,财团和背后的亚尔夫海姆才与当时掌权的黎塞留走到了一起,一举干掉了那群嚣张的地方实力派。
红衣主教和财团总裁畅快地用铁和血肃清了刺头们,为了避免出现新的刺头,也为了填补清洗造成的权力真空,黎塞留和李林都选择提拔技术官僚,既避免了地方势力再起,也可以牵制对方。
应该说,直到这一部分为止,黎大主教的构想都没什么问题。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官僚集团和财团勾搭在一起的速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深度更是突破了这位冷面主教的心理底线。
其实他应该想到的。假如黎塞留尚在人间,深入考察一下官员们的生活,他应该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处理贪官的手段可谓残暴,断头台夜以继日的加班工作,官员们还是前腐后继,大有悍不畏死的架势。
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官员们要升职,办事需要疏通,工作需要交际,这些都离不开钱,可薪水就那么点,黎大主教为了节省开支又把公务人员的工资给定死冻结了。官员们养家糊口倒还没什么,可要想往上爬啊,托人办事什么的,指望不依附权贵,不用钱疏通权力……还是省省吧。
或许黎塞留确实制定出了一套领先于时代的官员考察奖惩体系,将所有一切可能的问题都充分考虑到,在制度内准备了各种预防对应措施。可如同古往今来所有的贤君名臣一样,黎大主教忘了,制度终究只是印刷在纸张上的冰冷文字,具体执行完全是靠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人执行,执行者自身也不将制度当一回事,为他人和自己的利益交易提供便利的话。制定的再完美的制度也只是废纸一张罢了。
财团对此心知肚明,也针对这一点制定了腐蚀拉拢的序列表,并按步实施——第一顺位即是预防职务犯罪的内务和司法系统官僚,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有需求就有市场,财团很大方的提供政治活动资金和形形色色的贿赂,免费提供隐秘场所供官僚们享乐和进行利益输送,官僚们也投桃报李,给予财团各种便利。一来二去,大家都成了自己人,在权力的保驾护航下,还有什么是财团想干干不成的?什么垄断经营,暴力活动,侵吞国家资产——这些常人眼里十恶不赦、罪恶滔天的行径对财团和官僚们来说更不算什么,在林德霍夫堡唱着歌,打着球,跳着舞,学着外语就全给办了。
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拿着财团发放的薪水和股份分红,退休后马上去财团就任预定好的高薪闲职,官僚们自然要为财团服务,靠这群蠹虫来办事……查理曼的前景怎么看都不美好。
“所以这就是你要让我们看的东西?一个不可救药的国家,必然失败的结局?”
法芙娜攥紧满是冷汗的手心,冷冷地对德基尔说到:
“这样就想让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想得也太简单了吧?”
弹劾前政权的腐败,对新秩序而言是自我宣传的绝佳题材。肃清被底层民众憎恨的特权阶级腐败行为,在讨好民众,树立正义形象的同时也可以彻底杜绝旧政权再次复活的可能,为忠于自己的技术官僚提供空缺职位。
一箭三雕。如果能通过展示查理曼的腐败说服罗兰放弃,那么就是更好的一箭四雕。
那么,这个构想有可能成功吗?仅仅只是展示腐败就可以让坚持主张的罗兰放弃?
——可能性大概是四六……不,五五开吧。
法芙娜内心苦涩的预测着。
由财团一手经营的利益之网上已经寄宿了太多的蜘蛛,这不是逮捕和处死一批官员就能解决的问题。如今的查理曼就像一颗大树,地面上的部分依然绽放着足以让人产生错觉的翠绿,地下的部分——支撑查理曼运作的官员体系就像吸了过多水分和肥料的植物根茎,一直腐烂到最末端了。
只要一点冲击,哪怕是手指轻轻一碰,这棵参天大树恐怕也会轰然倒地。
这的确是极具冲击性的现状,任何忠诚查理曼王室,为这个政权殚精竭虑的人都会在这个惊人现实面前动摇吧。可罗兰并不是为了维持这个旧.体.制,为了对查理曼王室献媚而奋战。他所不能接受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为了阻止那个连一丝可能性和希望都要扼杀的可怕未来,才不惜与李林一战。
区区的腐败,一时的挫折,就会让他一蹶不振吗?只怕最终结果反而是弄巧成拙,更加坚定罗兰的信念,探索及实施诸国和李林之外的第三条路线。
那个李林,会寄希望于这种一厢情愿的策略?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一定有什么……更加黑暗,更具有冲击性的谋划。至于那是什么计谋,法芙娜暂时还未想到,此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德基尔。
“用自己一手培育出来的腐败来装点自己的正义,贵方的道德观不是错乱到极致,就是创造了虚伪的新高度。”
辛辣的评价让露科亚和三胞胎微微扭过脸,走在前面的德基尔转过脸,从容地微笑着。
“我只是个跑腿的上班族,只负责执行指令。至于道德观啊、虚伪啊什么的……且不说有多少人真正把这些东西当回事,如果人人恪守道德,没有虚伪和欺骗,我想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世界还有改善余地的吧。”
“你……”
被德基尔的反击呛到,法芙娜啧了啧嘴,满脸都是恨不得将唾沫吐到德基尔脸上的神情。
诚然,德基尔的理论是正确的,可一个一手推动别人腐败堕落的家伙肆无忌惮的揶揄道德,这已经不是反讽不反讽的问题,而是厚颜无耻了!
现实往往比戏剧更离奇,眼前的男人不是舞台上常见到的无耻之徒,却比演技最精湛的演员更精通辩论和交涉的技巧,也更明确的展现出脱离道德底线之人可以堕落到什么程度。
“给两位一个建议,千万别把道德、正义之类当回事,卫道士也好,正义的伙伴也好,实在是人生苦短。相较之下,做个坏人、扮成疯子或者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比较轻松,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我是坏人’、‘我早就疯了’、‘这样对我有利’来搪塞。没人能对此谴责哦。”
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德基尔停顿了一下,俯下身子对落后几步台阶的法芙娜与罗兰说到:
“抱歉,我忘了,正义也是一样的。”
“……”
连露科亚也露出了懒得唾弃他的表情,在同行者们鄙视和轻蔑的目光下,德基尔耸耸肩,再次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