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鼎闻言,不由愕然,呆呆的看着谢彦,仿佛他说了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话一般。
谢彦道:“你觉得可笑吧?我自出生,便注定要修道,从认字便读道书,五岁开始练气,十岁筑基,二十岁就要金丹了。可是我竟不知道为什么要修道!”
江鼎道:“这也是你天资聪慧,适合修道。”
江鼎这句话,绝对是赞叹。要知练气需炼心,修行也要修心。若是道心不通,信念不深,一定会拖慢进度的。除非不计成本的用丹药堆,不然以谢彦的速度,只能是因天赋异禀的缘故了。而堆丹药隐患极大,肯定不为巫山这样的大派所取。
这修心却不是明心见性,通达本心。金丹以下的修炼,还涉及不到这个层次。只需要坚定道心,决意修道,便可奋勇向前。至于本心完全不完全,道心通彻不通彻,有没有缺憾心魔,至少到结丹渡劫才有作用。
但若是连为什么修道都不知道,自然也谈不上向道之心,像这样浑浑噩噩,还有如此天赋,不由得江鼎不赞叹。这小子真是有天才。
当然,还有一种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修道,可是一样扶摇直上,那是完全浑浑噩噩,如浑金璞玉,一尘不染。如此一直不开窍,也就没有心魔一说,也是传说中的“赤子之心”,但谢彦也不是,他若是,自然就不会思考“为什么修道”这个问题了。
谢彦拱了拱手,算是谢谢夸奖之意,道:“老祖听了,当然十分震惊,再三跟我确认。我直言说了:‘老祖,我不知道为什么修道。也不知道修的什么道。’”
“老祖听完,那么高的修为,一阵头晕,坐倒在地上,叫道:‘孽障,孽障,我还道你是个先天修道的坯子,哪知道之前全是侥幸。这么一来,就算毁了!’我问道:‘您说,我为什么修道?’他不回答,突然放声大哭,一路叫着:‘毁了,毁了,破镜如何重圆?碎玉如何再造?毁了……’一路悲号去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江鼎也觉得无话可说,两人这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谢彦站起身,道:“我有些醉了,屋中喝酒也实在气闷,去山林中走走?”
江鼎道:“自当从命。”
两人从水榭中出来,但见外面花丛繁茂,满地皆是碎红。谢彦道:“落花还未入泥,我等踏上未免不美,不如涉水而行?”
江鼎点头,两人沿着河水一路上行。虽然是踏着溪水,但他二人何等修为,虚飘飘踩在水上,足下生微波,却连鞋袜也不曾湿了。
一路踏着清溪缘上,花瓣随水而去,江鼎和谢彦虽相貌不同,无不玉树临风,凌波而行好似谪仙一般。
谢彦道:“当年见你,直觉满园鲜花无颜色,现在再看,却是人与花,花与人和谐无间。再无压服一说,这是你的道么?”
江鼎点头道:“我求入世,便应此道。”
谢彦道:“你比我强。弱冠年纪,已经知道、入道,只待合道、证道。我二十岁时,却是最迷茫的时候。”
他继续道:“老祖一气去了之后,我继续在山中游荡。过了两日,老祖回来找我,道:‘你跟我去,我告诉你为什么修道。’”
“他带着我,来到一处峡谷。我巫山本多峡谷,峡中都是深潭或激流,一根羽毛落下去,瞬间冲得不见踪影。唯有这峡谷中是一片空地,空地上一排排的黄土包,一个挨一个,仿佛连绵起伏的波浪。那是一个个坟冢。”
“老祖指着坟冢,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我摇头,他说道:‘那是我巫山弟子的坟茔。’说着抓住我的手,将我带下去。”
“我站在峡谷中,但见土包连着土包,靠近的坟头都是黄土,远处的坟头已经长了青草,一片绿油油的。”
江鼎想象着那种情形,突然一震,想起了一些人。
谢彦接着道:“老祖道:‘我巫山规矩,凡是弟子去了,一律火化,灰烬撒入激流,只留一把灰放在此地,吹来黄沙掩埋,立做坟头。不是为了什么阴间转世之类愚夫愚妇之言,只为留给后人纪念。’说罢他指着其中一个黄土坟,道:‘知道他是谁?他是黎枕流。’”
“我一惊,黎枕流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师兄,当时记得他相貌俊美,修为很高。后来他就不见了。我又一直闭关,长大了就渐渐忘了他了。却不想到成了坟中骨。”
“老祖道:‘枕流先天体弱,只有修道能救命,他千辛万苦来修道,日夜不敢停,却最终过不了命数一关。’他又带我去另一个坟冢,道,‘这是我的一个徒儿,从小也聪明伶俐,悟性奇高。就是根骨差了些。到了金丹以上,根骨资质便不如悟性要紧。我想他能过了金丹这一关,我巫山或许就能添一人才。哪知道他修道百年,竟在筑基上卡死一生,是我亲自将他葬了的。’”
“说完,他再次望向坟冢,道:‘我能说的就这些。其他的坟,我都想不起来是谁了。’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道:‘还有一人,你可以看看。’他带着我上最前面,一座长满青草的坟前。这一次他神色更是惆怅,但不如前两次哀伤,道,‘这是我师兄。当初我一入门,他便照顾我。我和他约定,要纵剑遨游,上天入海。哪知到了一半,他中途夭折。化为一抔黄土。’”
“老祖道:‘当年我游历,听得凡人有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当真绝妙好辞,正合了我当年心境。当时我感觉到了锥心刺骨的痛苦。’他转头道,‘可是你知道更痛苦的是什么?’我摇头,他说道:‘更痛苦的是,刚刚我又站在他坟前,琢磨这两句诗,发现已经不能感同身受了。我对他的悲痛,随着千年的时光消磨,已经配不上这首诗了。’他扶着石碑,摇摇头,道,‘我已经几乎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