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最后一个月,等过了暑假,苏起就要上四年级了。那个年纪,同学之间已经开始分出明显的男生阵营和女生阵营。
苏起从小活得像个男孩子,并不觉得女孩和男孩之间有什么区别。
可弹珠事件后,学校里捣蛋的男孩子看见苏起了,就笑眯眯问她:“你的梁水哥哥呢?”
苏起起初会认真回答。
“他去操场了。”
“好像去上厕所了。”
她还纳闷呢,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不问她李枫然和路子灏在哪儿呢。
回家路上也是,一串男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乐哈哈地喊:“哦哦,苏起梁水,梁水苏起!”
苏起不理解他们在喊什么,梁水却会生气地拿石头砸他们。直到暑假前的最后一次换座位,老师放弃了低年级时的男女混坐,全部改成了同性同桌。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但他们班的男女生都是单数,结果梁水和苏起坐到了
一起。
恰逢年级里开始流传起一首诗,诗传到苏起班上,唯一一对异性同桌的人成了被围攻的对象。
张浩然跑进教室,坐到苏起梁水前排的椅子上,大声念道:
墙角数枝梅,请问你爱谁?
如果你不说,就是你同桌。
调皮的男孩指着梁水和苏起:“就是你同桌!”
班上的同学们全笑起来,跟着起哄:
墙角数枝梅,请问你爱谁?
如果你不说,就是你同桌!
苏起气得追着冲她念诗的男孩子们满教室飞跳。
梁水绷着脸,一句话不说。
有天,他忽然用小刀在课桌上画了条三八线,命令:“你不许超过这条线,不然……”他做了个打人的手势,表情凶神恶煞的。
苏起“呸”一声:“巴不得呢。你也别跟我讲话,谁讲话谁是小狗!”
前边的路子灏回头,说:“你们干嘛呀?”
两人谁都不说话,瞪着对方,翻了个白眼。
路子灏没在意,反正这两人从小吵到大,他都已经习惯了。用脚趾头想想,下午就会和好。
可这两人真的不讲话了,并且严格执行着三八线规定。谁不小心过了线,必然会被另一方狠狠撞回去。
路子灏他们还是不在意,觉得这俩人会自己慢慢和好,可不想竟就赌气到了暑假。
那年暑假,长江爆发百年难遇的特大洪灾。堤坝外数百米的滩涂、防洪坡全被洪水淹没,一拨一拨的解放军驻扎过来抗洪抢险。市内运营全部瘫痪,青年壮年都加入了救灾大军中,日日夜夜地挖沙包,建新的防洪
堤。云西巷的大人们也在其中。最紧急的时刻,省会城市面临着被洪水淹没的风险,有内部人士说为了保住省会,必须找一座下游小城开堤泄洪。那段时间整个云西人心惶惶,谁都不想被迫离开自己的
家园。
而小孩子们眼里,并没有感觉到紧急的气氛,看着长江漫到堤坝边,近在咫尺,江水滔滔,特别壮观。他们觉得兴奋又好玩。而且,还有很多穿着军装的解放军叔叔。
云西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但大部分时候,他们是不被允许靠近堤坝的。那个夏天,所有小孩子都不准出巷子,不准在没有大人允许的情况下四处乱跑。
梁水和苏起仍在闹矛盾,巷子里也没了往日玩闹的气氛。
那个暑假变得格外漫长,苏起好像回到了幼时搬着小板凳望天空的时候,她的世界忽然又只剩头顶那一方天空了。
那个夏天,她开始思考,男生是什么,女生又是什么。
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七月中旬。
午后的烈阳从木棱玻璃窗外晒进来,知了在榆钱树上吵得人心烦意乱。
她两只豆芽菜儿似的细手臂兜着一团印花连衣裙搂在腰间,下边光着两条腿,分叉站在便池边。
一条白色的小内裤挂在她干瘦的两只膝盖上,像两根发育不良的小树杈上扯着一面三角旗。
三角旗的主人一头热汗,头发丝儿打成了卷儿。她抬着下巴,茫然张口,望着水泥墙壁上爬过去的一只壁虎。
“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这里是位于法国巴黎的圣丹尼斯法兰西大球场,我们现在为您现场直播1998年法国世界杯决赛,对阵双方是东道主法国队和四星巴西……”
隔着一扇单薄的塑胶门,电视里放着昨晚的世界杯决赛重播录像。
她发了一会儿呆,蹲下去,脑袋猛地往下扎。
她知道,她和男生不一样。
所以女生蹲着尿尿,男生站着尿尿。
但她也可以站着尿尿,她站起来试一下,差点儿没尿到内裤上。
苏起在厕所里磨蹭了快一个小时,没能成功地站着尿尿,她失望地走出来。
客厅里吊扇呼呼转动,弟弟苏落四仰八叉露着小肚皮躺在凉席上酣睡。矮柜上摆着一台24寸熊猫电视机,重播着世界杯。
她坐在凉席下吹风,看了眼苏落的小鸡鸡。
真不公平。苏落嗷呜哼哼一声,转身又继续睡了。
她看了眼电视。数不清的妙龄女郎身着奇装异服在全世界观众面前展示着妙曼身姿和精美服饰。
电视里的人们生活在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像是花丛中的仙子。那是一个和苏起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
有个女郎浓妆艳抹,穿着抹胸的裙子,性感,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展示女性的风情。
她呆看片刻,心中涌起一丝飘忽的情感,又有一丝轻微的疼痛。那时她不知道,那种情感叫憧憬和羡慕。
她忽然发现,她们比她更像花仙子。她们才是生活在仙国里呢。
她有些难过,去找林声。
出了门,盛夏的阳光像洒满了白盐的海洋。天气炙热,没有风,南江巷里静悄悄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倦懒地午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