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庆公主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明白。”
没能救走小姑娘的遗憾,在进入南疆边境后,不小心爆发了。
五月二十九号,众人越过边境,进入了浚县。容卿与容麟都对浚县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就在几个月前,容卿差点死在了这里。
上一回是被掳进山寨,这一次,光明正大地走上官道,军旗在春风里舞动,山匪们远远看着,却无一人敢上前打劫。
队伍驶入了驿站,驿丞看过他们的通关文书后,即刻前往县令府,向县令禀报此事。等待县令的过程中,德庆公主带上宫女与几名侍卫到集市采买一些女人用的物品。
南疆的草药铺子特别多,德庆公主挑了几样美容养颜的药膏,又买了几套成衣,出门前没考虑过长途跋涉,难洗衣裳的问题,一些里衣没法儿清洗,穿一件丢一件,而丢一件少一件,她不缺钱,却不愿丢了那么多家乡的东西,便索性买些成衣在路上穿穿。
买外衣裳往回走时,一个身穿粉衣的新娘子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她化着精致的浓妆,头戴红花,一身粉红,看得出是要出嫁,也看得出是给人做妾。
侍卫把新娘子推到了一米开外:“走开走开!别冲撞了我家主子!”
“那边!快追!”不远处,几名孔武有力的壮汉凶神恶煞地追了过来。
新娘子吓得浑身发抖,扑倒在德庆公主脚边,哽咽着说道:“小姐救命——小姐救命啊——”
德庆公主恍若记得自己从马谨严的魔爪里逃脱那日,也这么惊恐地被人追着,若非碰上宁玥,她大概已经被抓了回去。
心里,漫上一层怜惜,她探出手,握住了新娘子的手臂:“你起来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何要追你?”
新娘子哭花了一张精致的脸:“我……我家里人把我……卖给伍老爷做妾!我……我不想……就逃了出来……”
“又是这种事。”德庆公主微微沉下了脸,想起自己的经历,又何尝不是被父皇卖给了南疆?虽不是做妾,可又与做妾有什么两样?天高皇帝远,没了母族庇佑,她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在后头。德庆公主扶起她来,说道:“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新娘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德庆公主。
那边,壮汉们追到跟前了。
四名侍卫往德庆公主身前一站,拔出了佩剑。他们都是皇家护卫,绝非一些市井宵小可比。许是感受到了彼此的差距,壮汉们面面相觑,没有立刻冲过去抓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顿了顿,看向躲在德庆公主身后的新娘子道:“十一娘,随我们回去!老爷说了,只要不误吉时,你逃跑的事他可以既往不咎。”
新娘子往德庆公主的身后缩。
德庆公主拍了拍她肩膀:“别怕。”眸光清冷地望向中年男子道:“她不想嫁,你们这是强抢民女。”
中年男子还算冷静,抱拳行了一礼,道:“听小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大概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爹娘把她卖给我们老爷了,她就是我们老爷的人,还望小姐行个方便,我们老爷还赶着与她拜堂呢!”
“妾,也需要拜堂吗?”德庆公主冷冷地问。
中年男子噎了一下,眼神微闪道:“小姐,这是我们老爷的事,我奉劝你别多管闲事!”
“这闲事,我还就管定了。”德庆公主说着,转过身,问向瑟瑟发抖的新娘子道:“你爹娘把你卖了多少钱?”
“十……十两。”新娘子颤声说。
德庆公主给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从荷包里拿出两锭元宝,递到中年男子手中道:“这是五十两!我家小姐给她赎身了!”
中年男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屑地笑出了声:“小姑娘,你当我们是在青楼做生意呢,还赎身?我告诉你,这个女人我们要定了,你就算搬一座金山过来,我们老爷也不稀罕!”
“你们看到她不愿意吗?她才多大?你们就这样强迫她?”德庆捏着新娘子瘦弱的肩膀,真怀疑她满了十三没有,这根本……还是个幼女!
中年男子嗤笑一声道:“她同意怎样,不同意又怎样?我只知道她爹娘点了头。”
新娘子瑟缩了一下身子,抽泣道:“你胡说……你……是你们……拿我弟弟的命做要挟,我爹娘才把我卖给你们的……”
“你还有个弟弟?”德庆公主问。
新娘子含泪点头:“我爹娘生了我跟弟弟两个,弟弟身体不好,要很多钱治病,我们借了高利贷,还不起,那些人要打死我们,老爷说……老爷说只要把我给他……他就把我们还钱,还给我弟弟治病……不然……不然就……”
德庆公主越发看不过眼了,她虽是邻国公主,可将来也会是他们南疆的夫人或王妃,她无法容忍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惨无人道的事,她又让宫女加了一锭金子:“成的话,这些钱就是你们的,若还是不乐意,就让你们老爷出来见我!”
“哎哟,好大的口气!你哪里来的东西,张口闭口,让我们老爷出来见你?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中年男子挑衅地说道。
德庆公主倨傲地抬起了下巴:“谁?难不成还是县令?”
中年男子指着穹顶道:“没错!就是伍县令伍老爷!这儿的青天大人!”
“干出这种强买强卖的事,还青天大人?”德庆公主冷声道:“滚回去!让他到驿站来见本公主!”
……
德庆公主把十一娘带回了驿站,找人给她洗漱了一番,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活脱脱一个精致的南疆小美人儿。
吃饭时,大家都朝这个陌生的姑娘投去了疑惑不解的眸光,随行名单里并没有这号人物,很显然,是德庆公主出一趟给顺回来的。
宁玥眨了眨眼:“公主,她是您新买的丫鬟吗?”
十一娘拘谨地站在德庆公主身后,怯怯地低着头,不敢言语。
德庆公主不甚在意地说道:“算是吧,她被恶霸逼婚,本公主救下了她,从今往后,由她顶替秋玲的位子。”
秋玲是由尚宫局一手训练的女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眼前的小姑娘,水灵是水灵,却一身乡土气,规矩也不好,站没站相。
宁玥的眸光动了动:“既然公主喜欢,就收下吧。”
德庆松了口气。
宁玥又道:“不过……她虽是被逼婚,也是在成婚,公主这样带她走,她夫家与娘家人可同意了?”
“她娘家也是被迫的,我已经告知那群人,让他们县令老爷来驿站见我。”德庆公主一脸镇定地说。
“逼婚的是县令?”宁玥问道。
“嗯。”
午饭后,伍县令带着一队人马抵达了驿站。
伍县令今年五十五岁,身形清瘦,眼底鸦青一片,走路脚步虚浮,俨然纵欲过度,身子有些疲乏。他笑眯眯地进了内堂,给座上之人一一行了大礼。在座的,从玄胤到宁玥,再到容卿、容麟,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单是第一个照面,伍县令便感觉脖子都梗住了,再看看面色冰冷的德庆公主,反倒这一位,没那么让他胆寒。
他笑了笑,讨好地说道:“不知大人们驾到,下官接驾来迟,还望大人们体谅。”
德庆公主酸道:“想来县令大人忙着与强抢民女,没功夫接待我们这些和亲的使臣。”
伍县令面色一变,笑道:“公主哪儿的话,我早准备出门了,是听说有人在半路冲撞了公主,我把他们叫到衙门审问一番,这才姗姗来迟,不过公主请放心,该处理的,下官都处理好了!”
他说着,对外头挥了挥手:“把人带上来!”
几名侍卫押着先前的四名壮汉走了进来,四人被捆绑着,由人按跪在地上。
宁玥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倒是德庆公主淡笑了一声,道:“伍县令这是做什么?”
伍县令拱手道:“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主,我特地绑了他们,听候公主发落!”
“他们冲撞本公主还不是奉了你的命?伍县令,要不要把自己也给绑了呀?”
德庆公主这张嘴,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也挺让人头疼的。
伍县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下官是命他们好生把十一娘请回来,可没让他们把十一娘吓跑,还对公主出言不逊。”
“老爷,绕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老爷!我们知道错了,您绕了我们吧!”
四人开始求饶。
伍县令冷着脸道:“你们冲撞的是公主,又不是本官,求本官何用?”
宁玥一口水卡在了喉咙,这个县令,真够滑头的,明知德庆公主心软,却故意把人绑到跟前,谁说不是希望借德庆公主的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果然,四人跪走到德庆公主身边,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德庆公主摆摆手:“够了!念你们是初犯,又非主谋,出去领二十板子吧!”
“多谢公主!”
四人被下人拖了出去。
宁玥给容麟使了个眼色,容麟会意,跟上了那群人。
伍县令的眸光在容麟身上停顿了两秒,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而是让人带上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下官听说公主身边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人,特地到百姓家中选了两名人品出众的丫鬟送给公主,公主请放心,她们绝对是自愿的。”
二人一个绿衣、一个粉衣,齐齐跪下,磕了个头:“民女叩见德庆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德庆公主有一瞬的发懵。
宁玥拿杯盖拨了拨茶水里浮动的叶子,唇角笑意浅浅,说道:“伍县令好兴致,审问完奴才,还特地给公主挑了两个丫鬟,办事效率挺高啊。”
“呃……”伍县令讪讪地说道:“为公主分忧是下官的职责所在嘛!”
又不是你们南疆的公主,用得着这么谄媚?
宁玥看了两位姑娘一眼,怕是还有目的。
德庆公主蹙了蹙眉:“本公主已经有十一娘了,这两个,伍县令自己带回去吧。”
伍县令福了福身子:“公主,十一娘笨手笨脚的,读书写字一概不会,您把她带到身边,没得失了您的身份,还是让她们来伺候您吧?十一娘就让下官带回府调教两年,等她懂事了,下官再给公主送去。”
绕来绕去,原来是存了把十一娘要回去的心思,说的好听,换个得力的人服侍,还是一换两个,怎么想都是德庆公主赚了。只可惜德庆公主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她倔脾气上来,八匹马都拉不住。
果然,宁玥念头刚刚闪过,便听德庆公主说:“不了,伍县令的好意本公主心领了,十一娘合本公主的眼缘,本公主就是要她,别人再好,伍县令留着自个儿用吧!”
这话也是有潜台词的,既然十一娘那么不堪,你就好生享用这精心挑选出来的优秀姑娘吧,还一次两个,也不亏。
伍县令的嘴角抽了抽:“公主,十一娘是与本官签了卖身契的,您一声不响地带走下官的人,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德庆公主冷哼道:“你买她花了多少钱,本公主十倍嫁给给你!”
“下官……岂能占公主便宜?”伍县令的语气没那么好了。
“那你就把人送给本公主!”德庆公主也不是好惹的。
“公主何苦为了一个农女,与下官过不去呢?”伍县令阴阳怪气地说,语调中已隐隐透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德庆公主不由地狐疑皱起了眉头:“姓伍的,你只是一个县令,敢这样与本公主说话?”
伍县令拱了拱手:“下官是实话实话,若有得罪公主的地方,还往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却分明是不屑的语气。
宁玥不动声色地问向一旁的大哥:“他胆子怎么这么大?德庆公主以后是要嫁到这边做王妃夫人的,得罪德庆公主,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可不是普通的县令。”容卿漫不经心地说。
“他有后台?”宁玥低声问。
容卿云淡风轻道:“他女儿是耿世子的妾。”
这么说,宁玥便全都明白了,想来他们与耿家还真是宿仇,随便教训一个县令,都能教训到耿家的亲戚,说亲戚有些过了,妾不如妻,娘家人是没资格与耿家攀亲的。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足见耿家在南疆的影响有多大,已经是连一个小妾的爹都能嚣张到不把公主放在眼里了。
“咱们与耿家梁子那么多,不差这一个。”宁玥说着,站起身来,对一旁的侍卫道:“你们都瞎了吗?没看见他冲撞了德庆公主?把他丢出去!”
“是!”西凉的侍卫得了令,当即抓起伍县令,毫不留情地丢了出去!
伍县令的护卫围上来,就要为他们老爷报仇,却根本碰都没碰到西凉侍卫的衣角,便一个接一个地被撂倒了。
伍县令揉着快要摔成四瓣的屁股:“你是哪里来的臭丫头片子?敢让人丢本官?本官让你……”
话未说完,被玄胤隔空扇了一耳光,扇得扑倒在地上,牙齿都掉了下来。
“你……你你你你……你们……”伍县令捂住满嘴鲜血,又惊又惧却又倔强地说道:“你们知道我谁吗?赶紧给我道歉!否则,我让你们活不到京城!”
这简直是他们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一个九品芝麻官儿,居然大言不惭地威胁他们的命,要说这不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他们绝对不信。
玄胤冷漠地勾起嫣红的唇角:“回去告诉给你支招的人,这个下马威太弱了,连给本座挠痒痒都不配!”
伍县令的面色又是一变,怎么会……被看出来了?
玄胤淡淡说道:“还不快滚?等着被活蒸吗?”
伍县令吓得爬起来跑掉了。
容麟入内,把刚刚行刑的过程说了一遍:“……幸亏我在一旁看着,不然那伍老狗的人啊,准备把他们打死的!哼,打死了肯定赖我们头上,说我们一进南疆就滥杀无辜。”
进入南疆境内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种事,德庆公主不禁为今后的日子捏了把冷汗,可第一步已经踏了出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你们说,这是谁在给我们下马威?”她捏紧了手指。
“当然是耿家。”宁玥想也不想地说道。伍县令的女儿是耿世子的妾,除了耿家,没谁使唤得动伍县令。且与西凉公主做对,分明是给伍县令发了免死金牌。
德庆公主的眸光暗了暗:“耿家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处死了耿烨吗?”
耿烨是耿家的孩子,若真被处死了,耿家当然会耿耿于怀,可马谨严毕竟不是正主,他死不死,于耿家而言,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拉拢公主的机会罢了。与其说耿家是在为马谨严报仇,不如说,耿家是想给德庆公主敲个警钟。
宁玥拢了拢宽袖,说道:“他们是希望公主在挑选驸马时慎重一些,别挑到耿家不希望公主挑中的人,也别不挑耿家给公主准备的人。”
“什么意思?不是说了一切由本公主自行选择吗?”德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玥耐心解释道:“那是官方说法,讲出来安抚民心的。以耿家的手段,公主选驸马的情况与民间的选举差不多。”
德庆公主不懂,愣愣地看向宁玥。
宁玥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有投票的权力,然而最终谁上台,却不是由你来决定。”耿皇后敢让德庆公主到这边挑选驸马,就势必是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皇帝一定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才会特别要求司空朔与德庆公主同行,免得德庆公主一个人,被耿氏一族啃得骨头都不剩。
德庆公主的自尊碎了一地,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耿家……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