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一点一滴的被灌了进去,奇迹的是,之前的鸡汤等物完全喝不下去的张家大太太,这次却一滴不漏的将汤药尽数吞下肚。
半刻钟后,孩子终于生了下来。
更准确的说,这孩子是被喷涌而出的鲜血硬生生挤出来的,且眨眼功夫,就被鲜血浸湿。
九月下旬,虽说盛夏已过,可秋老虎的威力还是极甚的。虽说先前产房里也有丝丝血腥味,可这一次却是鲜血喷涌而出,只一瞬间,整个产房就充满了浓郁刺鼻的血腥味。莫说在旁伺候的嬷嬷们了,就连经验老道的稳婆都被吓傻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流出这般多的血……
“太太!是个男孩儿!是个男孩儿!!”奶娘在张家大太太的耳边大喊着,可惜的是,她已经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孩子很虚弱,并非体质虚弱,而是因着在娘胎里憋气太久,面色发青,哭声好似小猫一般微弱。
那拉淑娴很快就闻讯赶来,命丫鬟们将小铃铛拉住,她走进了满是血腥味的产房里。而比她快一步的是至始至终守在外头的张家大老爷。
在那拉淑娴记忆里,她这位娘家大哥素来都是稳重妥当的性子,完全是一副长兄以及当家人的做派。且因着年岁差距颇大的缘故,哪怕是原主张氏也从未看到过她这个大哥哭泣。然而这一次,当那拉淑娴走进产房之时,这个大老爷们却扑倒在妻子身上,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外头,小铃铛听到了父亲的哭声,在最初的愣神后,也疯狂的痛哭起来。
她猜到了。
“大哥,我不想劝你节哀顺变,可大嫂已经走了,我想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应该是刚出生的哥儿,和外头的小铃铛。大哥,你是男子,你是一家之主,你可以悲伤却不能倒下。”
一旁的奶娘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跪倒在地,重重的磕头:“大老爷,太太临终前说,她要保住孩子,她要孩子,哪怕不要了性命她也要保住跟老爷您的骨血!太太、太太她……”
那拉淑娴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有着两世经历的她,自然极为能理解张家大太太的想法。前世的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的十二啊!父母祖辈有兄弟们照顾赡养,亲朋好友的也有他们的后辈,至于乾隆帝那个色胚,她更是不会浪费半点儿心思担心那混账。唯独只有她的十二,还那样的小,那样的未经世事,那样的让她放心不下。
“孩子……你既那般放心不下孩子们,为何还要丢下他们不管?你舍得丢下我,你怎么舍得丢下他们?哥儿才刚出生,你连一眼都没见过。小铃铛,你先前还说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如今呢?你怎么那般狠心!!”
张家大老爷又痛又恨,满脑子都是当初怀孕之时,妻子抚着肚子一脸的幸福,身畔还有洋溢着灿烂笑脸的女儿。可惜,这些情形往后再也不会有了,有的只是这充满着血腥味的产房,和近乎全身都浸在血泊里的妻子。
“小铃铛呢?让她进来!让她……看一眼她的母亲。”
尽管那拉淑娴极为不赞同,觉得再怎么样也要收拾一下再让孩子看,可在张家大老爷和小铃铛本人的坚持下,她们母女二人终究还是见了面。当然,是小铃铛见到了早已气息全无的母亲。
又半个时辰后,哭晕过去的小铃铛被奶娘和丫鬟婆子带回了自己院子里,张家大老爷在原地立了半响后,才向那拉淑娴道:“哥儿的奶娘丫鬟是早先就备下的,我这会儿实在没心思管这些,麻烦妹妹将哥儿并仆妇先送到……三弟妹处,如何?”
随着张家大太太的故去,接下来张家注定要经历一通忙乱。这没了当家太太,定要有人顶上来,无论从长幼有序来说,还是从个人能力来说,撑起后宅的人只能是张家二太太,那么能帮着照顾刚出生小哥儿的也就只剩下了张家三太太,毕竟老太太年事已高,身子骨又素来不佳。
那拉淑娴没有做任何推辞,当下便顶着月色,带着一众人往三房的院子赶去。
正院子那头这般大的动静,相隔不算远的二房三房自然也被惊动了,不过,院子里的其他主子皆不在。那拉淑娴问了缘由,才知晓二房三房的主子们都还在福瑞斋里,院子里只有张家的两个哥儿,并十二。也是这会儿,那拉淑娴才知晓,她家十二也被挪到了张家三太太这儿。
无奈之下,那拉淑娴只好先让人将刚出生的小哥儿送到了十二的房里,索性东西都是现成的,至于十二则被残忍的弄醒了,那拉淑娴吩咐奶娘丫鬟带着十二往前院客房去,并决定明个儿就一齐回荣国府。
不是她嫌弃娘家,而是她既已经出嫁了,跟娘家就算是两家人了。张家要办丧事,自是不能留外姓人在家,哪怕那拉淑娴并不忌讳这些,她也不能留下来添乱。哪怕再怎么想帮忙,也只能等出殡之后了。
可怜的十二迷迷瞪瞪的醒来,又在路上晕晕乎乎的睡过去了,结果再度睁眼,眼前就是贾赦那张放大了的脸,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这会儿,那拉淑娴安顿好了小哥儿,命奶娘丫鬟们守着,她本人则顶着月色去了张家老太太所居的福瑞斋里,用尽可能委婉的话解释了正院里的情形。说真的,倘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她都不愿意告知这个噩耗,可惜这事儿完全没有隐瞒下来的可能性。
得了消息,张家老太太果然哭得不行,还想亲自去正院子里瞧瞧,被拦下后,则是说甚么也要立刻见到大孙女小铃铛。这一点,张家诸人并未拒绝,略一思量后,索性让小铃铛接下来都住在福瑞斋里,一方面互相陪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将来小铃铛说亲时,被人用长女无母不娶的名头拿捏住。至于其余人等,张家老太爷仍负责看顾彬哥儿和栋哥儿,张家二老爷、三老爷则急急的赶去寻大哥,张家二太太临危受命,所有后宅之事,包括之后的丧事皆要由她料理。至于张家三太太则忙不迭的赶回了自己院子里,她虽性子木讷不讨喜,却胜在稳妥,刚出生的小哥儿交给她来照顾,诸人都放心得很。
这一忙,就忙到了次日天明。
那拉淑娴见张家老太太情绪好了许多,便开口告辞,并许诺过些日子定会过来帮衬。之后,她便同贾赦一起带着十二离开了张家,回到了荣国府。
殊不知,就在贾赦俩口子离开的一天一夜里,荣国府这头也闹腾开了。
原因倒是简单,无非就是贾母觉得自己被儿子儿媳羞辱了,不然哪有离家许久的儿子回府不先拜见母亲,却带着妻子回娘家的呢?因而,一听说贾赦俩口子从张家回来了,贾母立刻唤了丫鬟去荣禧堂传话,勒令俩人立刻来她跟前负荆请罪。
接到消息的贾赦简直要气乐了。
方才,在归程的马车上,贾赦就看到那拉淑娴眼睑下浓重的阴影,再一听说昨个儿夜里的情形,当下就心疼怀里,揽着那拉淑娴让她先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待回到荣禧堂后,更是一叠声的命人拿水洗漱,看着那拉淑娴躺下后,他才略松了一口气。
结果,贾母那头就火急火燎的催开了。
贾赦一把抱起还浑浑噩噩的十二,雄赳赳气昂昂的就冲到了荣庆堂里,二话不说,先将十二塞到了贾母怀里:“琮儿先给老太太您玩着,旁的事儿回头再说!”
被塞了个满怀的贾母有些愣愣的看着明显胖了一圈的十二,半响才道:“你这是怎个意思?昨个儿你丢下琏儿带着淑娴就去了张家,惹的琏儿跑来我这儿哭了一整日。今个儿倒好,既回来了不赶紧过来请安,把琮儿……真给我?”
“敢情是琏儿那混账小子!!”贾赦没耐心弄清楚这一天一夜里荣国府发生的事儿,他只是断章取义的认为,一切都是琏哥儿的错,当下便怒气冲天的转身要去收拾琏哥儿,唬得贾母连声喊停。见状,贾赦只得回身道,“张家那头出了事儿。”想了想,左右这事儿也瞒不住,倒不如直说了。
等贾赦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张家的事儿后,贾母倒是难得的沉默了。
却说贾母此人,也许从头到尾能挑出一大堆的毛病来,可真要说起来,她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冷血无情。尤其张家同荣国府是姻亲,张家大太太跟贾母又无任何利益纠葛,她自然不会盼着张家大太太不好。如今听着这噩耗,尤其还是因难产而亡,同为女子,贾母多少还是有些触动的。
半响,贾母才叹息道:“罢了,你让淑娴好好歇着罢,张家那头要送甚么物件,只管去库房里拿,左右如今管家的人是你媳妇儿,也不用顾忌甚么。至于……”低头瞧了瞧白胖肉乎的十二,说真的,贾母是真心喜欢小孩儿,可她也明白,这么点儿大的孩子是真不好照顾,况且就那拉淑娴那小气劲儿,铁定舍不得。当下,贾母只得忍痛道,“琮儿还是领回去罢,倒是琏儿,昨个儿在我这儿歇了一夜,要是你那头忙乱,尽管搁我这儿。”
贾赦低头琢磨了一番,两个儿子他肯定是有偏向的,想着琏哥儿白日里要上学,就晚间那么会儿,留着也无妨。最重要的是,琏哥儿已经大了,轻易哄不走的,十二却是年幼,贾赦最怕的就是十二被人养着养着,就不认他这个爹。
“行,琏儿留给老太太您,要是他不听话,尽管打尽管骂,别心疼。”贾赦上前接过了十二,越瞧越稀罕,又想起先前琏哥儿嫌弃他的那个样子,登时连再瞧琏哥儿一眼都懒得了,只命人去荣禧堂搬东西,竟是真打算撇下琏哥儿不管了。
十二任由贾赦抱着,小脑袋仰着看房上的横梁,默默的为蠢哥点了蜡,其实他私以为蠢爹和蠢哥才是真正的亲爷俩,一样的不着调,一样的没心没肺。
然而很快,十二就收回了这句话。
因为琏哥儿冒着逃学被先生罚被贾赦揍的风险,从荣庆堂跑回了荣禧堂,只为了瞧十二一眼。看着满脸兴奋叫着“弟弟”的琏哥儿,十二表示,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感动,尤其是叫归叫,蠢哥你掐我脸蛋儿作甚?
琏哥儿开心的把十二的肉脸揉成汤圆,又挤成包子,最后还弄出了个葫芦型。等那拉淑娴歇够了醒转后,看到的就是十二生不如死的神情。
“琏儿赶紧去学堂罢,省的回头你爹骂你。”那拉淑娴格外和气的摸了摸琏哥儿的小脑袋,笑着打发他去了家学。回头又遣了丫鬟婆子,只留了容嬷嬷在身边,叹着气道,“张家大太太的事儿你们也清楚了,我也不知晓到底是不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假如,她不曾让容嬷嬷将那拉氏秘方子交给张家大太太,那也许张家大太太这辈子都不能再度怀孕,自然就没有昨个儿夜里难产一事了。虽说孩子平安无事,张家大太太本人也没有任何悔意,可那拉淑娴仍觉得愧疚万分。
若是不曾……
“主子您这话却是错了。方子是给了,可给的也仅仅只有方子罢了,这用不用方子,或者能不能起作用,能有几分作用,端看张家大太太本人了。再说了,怀孕生产原就凶险万分,要不怎么会有一脚踏进鬼门关的说法?不说旁的,去年腊月里,主子您生十二阿哥时,不也是差点儿出了事儿?”容嬷嬷皱眉道。
十二坐在那拉淑娴身侧,闻言吐了个泡泡。
“终究还是占了因果。”那拉淑娴并没有这么快就被说服,只摇了摇头,叹道,“我仔细想过了,这刚出生的小哥儿我是真没法子,顶多将来多送些贴心的物件。倒是小铃铛……嬷嬷,你可记得有甚么至交好友家里有合适的哥儿?”
容嬷嬷愣了一下,旋即很是有些哭笑不得。那拉淑娴的意思她明白,无非就是想帮着小铃铛寻一门尚佳的亲事。可问题是,人家亲娘才刚过世,就算如今有好人选,小铃铛也嫁不了。既如此,还不如等出了孝再说,若是实在有心,也可以在这两三年里慢慢的寻摸起来。
这般想着,容嬷嬷道:“主子太着急了,张家大太太走了,作为嫡长女,铃姑娘三年不得说亲。不过,这人选倒还真有,只怕配不上铃姑娘。”
“这话怎说?”
“东府那头,不就正好有个?咱们两家也没出五服,珍哥儿如今也尚未及冠,又是东府那头独一个哥儿。只是,虽说珍哥儿如今瞧着还好,可先前却听说他贪杯好|色。再一个,到底差了六七岁,怕是珍哥儿那头等不了三年了。”
那拉淑娴摇了摇头:“珍哥儿不合适。”
“那史家那头呢?史侯爷有三个儿子,虽说从辈分来说,跟主子您同辈,可张家和史家又没有连着亲,倒是不用顾忌那么多。”
“史家……”
“别折腾。”不等那拉淑娴想通透,十二终于蹦出话来,“张家已嫁了一个女儿到贾家,傻了才会嫁第二个。史家一门莽夫,还不如贾家。再说,你们把潘家放在哪里?”
张家大太太的娘家便姓潘,其父是曾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潘鼎,而自打去年起,潘鼎便入上书房专门教导皇子皇孙。而潘家,虽说人丁也不算极为兴旺,可潘鼎也有两个兄弟,子侄也不少。单是张家大太太的嫡亲哥哥便有三位,往下的哥儿更是不少,至于潘家的亲朋好友更是无数。
“这么说,我真的甚么忙也帮不上?”那拉淑娴苦笑着倚在榻上,忽的,她心下一动,“不对,潘家……我记得,潘家也是太子|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