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家什,娘因为腰沉就先躺下了,家里因有两张摇晃的板凳和一个摔漏的水瓢,爹便趁着空闲在家,把它们好好补修一下。
我捉着我养的小乌龟在院子里玩,忽然巷子里传出一声砸碎的砂瓷器皿的脆响,接着还是那个一直喊着“鸭罐来哉”的老妇厉声惊呼:“不好了!不好了!产鬼!”
接着就是一阵用劲敲铁锅的响声,声音顿时惊动了四下的街坊邻里,我爹和我娘也急忙跑出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只听见那老妇的声音带着哭腔随着锅响声,继续喊:“我个囡啊!你可得挺过去啊!……”
我娘害怕道:“是周老榆家的兴儿姐不行了?难产?”
我爹皱眉道:“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去看看吧!”
巷子里其他人家也有人推门走出去的声音,住我们家隔壁的婶娘也走到院子里,隔着围墙跟我爹说话:“月儿她爹,周老榆家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不要去,去了也帮不上忙。”
“是啊。”我娘也拉着我爹。
“哎,我糊涂了。”爹搔搔后脑笑道。
这时又有人从巷子里跑出来,听说话声音是周老榆,我爹打开门喊住他:“周榆,去哪儿?”
周老榆急得跺脚:“找稳婆!这一个不顶事!”说着就跑走了。
巷子里一径传来那婆子忽大忽小、绍兴话腔调的喊声,一会儿骂产鬼都快出去,一会儿又喊阿官快回来,闹得整条巷子里的人都不得安生。
何大从欢香馆里跑出来,在我们家门口看见我爹就问:“我们老板娘问这里出什么事了。”
“哎,老榆的媳妇难产。”我爹摇头答道:“那女人的老娘在骂鬼呢!”
“噢。”何大听完就不再多说什么,若有所思的神色望着巷子里,略站了站就转身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周老榆几乎是半拖半拽着个稳婆回来,但绍兴婆子的咒骂声却越来越刺耳起来,隔壁的婶娘已经往巷子里跑去了,我爹踌躇了一下,也跟着周老榆后面去看个究竟。
我有点不放心爹,趁娘没注意,便也出了门。
巷子里黑憧憧的,那棵上百年的老榆树壮实地倚在周家的矮墙外面,虬结的树干粗壮,此时兴儿姐的娘正在那儿跪着,面前是一摊打撒了的砂罐,焖熟的鸭子肉和汤水也溅了一地,旁边还有点燃了的香烛,她带着哭腔喊了几句“鸭罐呀(阿官呀)”,然后又站起来跺脚用脏话大骂产鬼,我远远看见,觉得她的样子十分吓人。
有好几个街坊已经走到附近看着她,却不敢说话,新来的稳婆看见她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旁边有人试探地喊她:“兴儿姐她娘……”
但绍兴婆子好像根本没听到,闭着眼,嘴里嘀嘀咕咕了几句,接着又突然拖长了腔喊:“鸭罐呀——”
“这、这……”那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跟在他们后面,不敢走上前去,周家里也断断续续传出产妇的惨呼声,还有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估摸是先前在里面接生的稳婆吧,周老榆赶紧把这一个也拉进屋里。
这时人群里走出王家婶娘,她也在张望着,并和旁边的人说:“哎?没看见香姐,她一个黄花闺女儿家,怎么也要在产房里帮忙不成?”
另一个人道:“嘘!方才老太太说看见鬼了,怕是产鬼呢,兴儿姐和孩子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老娘不是带了只公鸡来吗?杀公鸡的血都滴到围墙一圈了吧?还怕鬼来?”王家婶娘冷哼着道。
我听不懂这些大人们的牢骚话,只是觉得这阵仗让人害怕,爹站在那儿,都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在这时,屋里头又传出“乓当”一声,接着听见稳婆的声音“哎哟”地喊了一句,兴儿姐的娘一惊,连忙回身推门进屋去,好事的王家婶娘和另外几个女人,也便跟了过去。
接着,就听见里面稳婆杀猪一般地喊:“鬼!有鬼……快拿公鸡血来!”
兴儿姐的娘则慌张张地问:“在哪里?在哪里?公鸡血没了!”其他跟进去的女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说:“要不谁家有公鸡,去借一只来……哎!香姐!你们快拉住她!”
紧跟着,我就看见香姐从门里冲了出来,手里抱着个什么东西,迎着我的方向就过来了。我依稀看见她怀里攥住的好像是一小扎麻绳,但她就这么直愣着眼睛往我这儿跑。我听见人喊快拉住她,便下意识伸手想拽住她,但无奈她跑得很快,我一把抓空了,只好跟在她后面一起跑,一边喊她:“香姐!香姐!你干吗去?”
可香姐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似的,越跑越快,眼看就到竹枝儿巷口了,远处就能看见欢香馆的一对红灯笼,我继续大喊着:“香姐……”
忽然“扑通”一声,我眼看着香姐脚下被东西一绊,顺势扑到地上,我连忙过去扶她:“香姐,摔到哪儿了?没事吧?”
香姐好像茫然不知自己摔倒了似的,也不顾我在旁边拉她,只是慢慢抬起头,圆瞪着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她的双手中还紧紧攥住那扎麻绳,即使摔倒把自己的手都磨破了,也没有松开。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扶着她的肩:“香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香姐还是眼望着前方完全不理会我的话,从地上爬起身,我恍惚又听见那个木鞋底子走路的声音,缓慢又拖着一条似乎不太灵便的腿。我循着香姐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依稀有个人的影子像飘忽的风一般掠过,我一惊,这时香姐已经挣脱了我的手,继续往前跑去。
我一时愣了神,眼睁睁看着香姐的背影出了竹枝儿巷口,朝旁边一拐就不见了。
有几位叔叔和婶娘追了上来,其中一人拉住我急切地问:“香姐呢?”
我指着香姐跑走的方向说:“她、她跑到那边去了,我、我抓不住她……”
“哎。”他们听了我的话,朝那边跑去,剩下我一人仍站在原地。
大人们跑远了,一时间巷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站着,不知哪来一股怪风“咻”地把四下里的草和树吹得一阵乱摆,我朝左右瞄了一眼,顿时毛骨悚然,便没命地也朝巷子口跑去。巷口就是我家,不远处还有欢香馆,我却觉得耳后总有那个木鞋子走路的声音在一直跟着我,这个时候若回家缩进被子里,躲进娘的被窝,才能不那么害怕吧?但是香姐的样子真的很不对劲,刚才那个婆子大骂产鬼,难道是产鬼魇住香姐了?
我正在发怔,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打中我的后脑,“嘣”一下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看,身后是一堵矮墙,再顺势抬头,墙头上站着一个人,我差点吓得大叫,却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声道:“笨丫头!三更半夜你一个人干吗呢?”
夜色中看不清人的五官,但从他那个头,还有齐眉短发的轮廓、身量,我突然想起来,是那个很让人讨厌的男孩子:“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