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障眼法,假的……”我还在安慰自己,可带着草泥腥气的水花已经扑腾到我的脸上,四面八方几股小风掀起一点浪就朝我身上乱撞,一个不小心脚底就在打滑,我又站住定定神,回头再望向出来时的小偏门,还是那样虚掩着,缝里面透出荧荧淡淡的光,接着门扇好像还被风带得轻微开阖几下,仿佛招手叫我回去,我的背脊都凉透了,转回来暗暗骂自己:“千万别回头!什么都别看!都是鬼怪的障眼法……”水底不知从哪涌来一阵滑蛇般急促的寒流,我全身都忍不住打起颤,胸口都被水没过了,我开始大口喘气,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要浮起来,走一步都倍加艰难,就在这时脑后传来阿浊的呼喊声:“小月!……小月?”
我眼盯着黑魆魆的前方什么都看不见,水声再加上她的呼喊,我以为都是幻觉,直到她喊了五六次我才忍不住又回头看时,见她露出半个身子在门里,背着光也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她很着急地喊我:“小月?你在哪儿?听说附近的山坡垮了……山洪暴发了……小月……萼楼是高处,淹没不了,你别再往那边去了!”
是山洪?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鬼怪造出来的?……可是,也许那个阿浊也是假的呢?我记得曾经掉入过饿鬼制造的幻境里,他们还化作我爹的模样要带我走……这萼楼里的鬼怪恐怕也有这种本事吧?我咬咬牙仍然不理会,继续往石桥方向走,可越来越激烈的水浪打在头上、脸上,我手边连个扶的东西都没有,很快那水就会漫到我的脖子了!我心急之下不管许多,双臂拼命向后划动几下,人往前又挪出几步,就在水已经快盖住鼻子的当儿,脚下终于碰到个熟悉的硬东西,是台阶!
手脚并用地爬上几级台阶,我身上全都湿透了。还好桥面是干的,可按照那水涨的速度,再不停止的话淹过桥面也仍是迟早的事。我茫然无助地一边抹脸上的水一边四下张望,这么黑洞洞的夜色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奔腾流散的水声——
“滴里里里滴——嗒滴滴里……”是丝竹的乐声,近来在萼楼里听得多了,渐渐不知从哪处飘来,悠远而动听,我正疑惑,脑后“哗”地几下巨大的破浪声,我回过头看时,一艘灯火通明的楼船以略微倾斜的姿态竟从距我大约数丈开外的地方分水而中!
“啊……鬼、鬼……”我已经惊异得说不出话来,随即就见船头站立两位珠衣银裙的美貌女子,各手里还举着一盏风灯,一边朝这边喊:“是‘月船仙’夷光、修明先生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候!”
我听得是‘月船仙’名号,才终于晓得为何来了萼楼一段时日,都从没分派过去那送饭菜的活,原来只听说‘月船仙’在湖中,但萼楼里的大小莲花湖、池上也并未看见有住人的轩阁,眼前看来这‘月船仙’还真的是一艘行船,不对,应是一艘鬼船吧?
我所在的小石桥仿佛一道分隔的门槛,那船就稳稳当当停在我的面前,船上的人低头拿灯照着看我,“你是碧茏夫人派来迎候的么?”
我傻子一样摇摇头。
“怎么这样怠慢?”其中一女子登时怒目圆瞪,“两位校书到鬼界各处君府周还这些日子,先已定好今日归期,夫人不来人导引,月船如何入楼?还不快去通报?”
“通、通报?”我更加傻了地看着那人,旁边另一个则已看出我不对劲,“诶?怎地是个活人?”她的话一出,船里顿时传来些几个女子喧杂的声音,“有活人?有活人?”几个身影说时已经奔出船头,同样是几个看着漂亮模样的少女,但她们争前恐后来望我时却露出一口不是人模样的长牙:“好久没吃到人肉啦!”“这能吃吗?”“给我几根手指头也成!”
“啊!”我起身就想逃跑,可抬腿才知全身抖得像筛糠,根本再无一丝力气,便又“扑通”一下跌倒险些掉到桥下水中,却听那发现我是人的女子大声呵斥几个吃人鬼:“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滚回去待着!”可那几个吃人鬼都馋得口水直流,纷纷伸长了脖子,其中一个更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船桅作势就要扑下来——
就在我已经吓得快要魂飞天外的当儿,突觉身后一片绿光大绽,我惶恐回头,只见露哥手拈一根长长飘动的白绫立在青光之中,朝白船这厢微微躬身然后笑着扬声道:“接引来迟还望二位校书及诸位姐妹恕罪!”说话时就将白绫抛掷半空,那白绫飞起就自动散成一幕灰白闪烁的雾色,巨大的白船趁着雾色就朝我的方向驶来,眼看就要迎面撞到小石桥和我的身上了!我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寒入骨髓的阴风,眼睁睁地看着大船竟从我身上一瞬间穿透而去,再反应过来时,它已稳稳当当地停泊在我出来时的那个小偏门前。
小桥四下里传来“细细簌簌—咕隆咕隆”的声音,好像桥下有什么在迅速吸水,我借着大白船泛着的淡淡荧光看到船下的水线果然在飞快地下降,不消转两个念头想明白怎么回事的当儿,原本高于我整个人的水就全部流入我身下的桥底不见了,而船上桅杆也忽然轻飘飘地变作三尺白绫落下,再看大船也没了踪影,只有一行约七八个穿着珠光琳琅衣饰的女子立在那里,站在末后的几个就是方才在船上嚷着要吃我的长牙鬼怪,这时仍在不住回头朝我的方向看,那目光敢情随时就会扑过来一般!我心知逃不掉了,从我这里能看见露哥挂着一张笑脸跟那些人说话,说了几句那为首的几个也都朝我这边望,然后露哥还是笑着朝我招招手,我头皮一麻,从地上爬起身,却木木地站着不晓得挪步。
忽然耳朵有一个声音飘入:“放心过去吧,不会吃你。”
“啊!”我吓得大叫,转头一看就是方才船上跟我说话的那个珠衣少女,她不知何时已如鬼魅一般飘落我身后,我拔腿就想跑,却被她一手揽在肩上,“来,跟我过去。”
“我不去……”我想反抗,但禁不住她的力道奇大,几乎就脚跟拖地那样被她拖到露哥面前。
露哥对我惊怕的样子完全不在意,斯斯然地抬手给我引见旁边的二位银装高髻的美人:“小月,快来见过,这是‘月船仙’的夷光、修明二位校书。”
“啊?什么?”我被露哥的话弄糊涂了。
“方才夫人吩咐我来找你的,让我好生宽慰你,劝你暂时就留在萼楼做事吧。你可知,夫人可少有的那么褒奖一个人啊!她既夸你做事是难得的好手艺,又是少有的干净人品,目下虽留你在萼楼做长些差事,但自然不薄待你,等忙过这一阵自然多给些银钱就放你回去的。”露哥笑吟吟地解释道。
“不……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急得眼泪夺眶而出,“我还有个哥哥在外面等着我的!”
“你必须留在这里。”露哥的语调一冷,打断了我的话,“夫人已经说了不会薄待你,就是不会动你分毫的意思。眼下萼楼最是缺人手做事,所以留你下来就只是做事罢了,到了时候,自然不会食言便放你出去的,可如果你现在不愿留——”说到这露哥嘴角微微一撇,跟其他人相视一笑,“为免你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还有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就只能立刻带去给姐妹们做玉面丸了。”
“玉面丸……你们这些吃人的鬼怪……”一直紧拽住我的珠衣女子这时放开手,我却顺势瘫软跌坐在地,头脑里还有点没转过弯来,只有一个念头在转,可以不被做成玉面丸了?条件就是不说出真相并继续在这做工?我想到以往天亮就可以走的惯例,心里刚萌生出天亮就可以逃离这里的想法,露哥似乎马上就看穿了:“以后你就住在厨房偏院的房间,这些事我会跟赵不二说明,就从今夜开始……至于家常使用的衣裳什物我们这里都会给你准备,就像罗娘和乌糍姐一样,你们几人还可以作伴。”
“可是……”我想到小琥,“可我哥哥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外面,他看不到我回去肯定会急死!”
这时那两位叫夷光和修明的校书已经显出困乏的神色,露哥连忙躬身请她们进了门里,待她们所有人都走尽了,她才回头睥睨着我道:“那你便让赵不二带他来这看你就是了,只要他别生什么旁的心,被哪位姐妹哄去做了玉面丸,你也别来找我哭。”
远处不知从哪传来的鸡鸣,恍惚已经是第三还是第五遍了;东方的天空很快就要泛起白来?我将一摞洗好的盆勺逐一用干布擦净水汽,旁边挨着井沿站的乌糍姐便端起油灯:“小月,来,我带你到你睡的屋子去……这边走,别踩湿了鞋。”
我心里空荡荡的,不由得叹口气,未来的日子就得先这么过着了罢。赵不二对我留在萼楼住宿的事竟然毫无歧义,他貌似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兴许他想的是白日家里还可以省去一个人的口粮?只是小琥必定想到什么,若赵不二说服不了他,就让他来萼楼厨房见一面还是可行;露哥说不会留我在此太久,希望这话是真……我心中度量着这些,随乌糍姐入到一间狭小的偏屋子里,但好歹是结实的砖瓦房,屋内不大却也整洁,有一张架好了帐子的床,床边有张椅子,床尾靠墙还有一个衣箱,乌糍姐把灯放在衣箱上:“你就早点歇息吧,白日里只能在厨房这个院子活动,千万切记别往里面去……”
昼间的萼楼,洋洋烈日头底下,能照清所有障人耳目的幻象;那里皆是些颓阶残断和荒草蹊径罢了,一爿连山而下,大多数歪斜无名的坟茔分布池水林间,偶有三两个赤身裸体地搂着骷髅酣睡在坟洞里的男人,我知道他们还在做着红粉温柔的美梦,或许就此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