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在听闻府中婢女与吕布私通时,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下令杖死了事。在他看来,他实在是极其宽厚,应当能令吕布感恩戴德了,要知道丁建阳既死,吕布所领那几千并州军在他眼里便算不得什么,他留着吕布,一则为这支兵马,二则为吕布膂力过人,要他在身前护卫,当一条好狗罢了!
即使如此,董太师想,他仍然可以喂饱这条狗,他劫掠了京畿之地,带来无数财宝,而今三辅亦为他所据,他有大笔的宝物钱粮可以赏赐,不怕吕布不向他摇尾。
因此他并未收敛他的脾气,甚至因为婢女之事,更加发作了吕布几次,而令他满意的是,这个号为“飞将”的义子每一次都只有诺诺,久而久之,董卓就连安抚的事也置之脑后了。
他自然是有苦衷的,为了皇帝的病情,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看顾一条狗的情绪呢?
“那么,将军究竟作何想呢?”
雨仍是下个不住,甚至连风也渐起了,因而帘子不得不放下,甚至还要用些物件将它压住,省得风雨冲进这间偏室,掀翻了这一室的清净。
但帘子还是太脆弱了,寒风仍能寻隙而进,吹起王允的衣袍,令他那宽大的细布袍袖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响声。
但王允坐得十分安稳,尽管须发皆白,这位气度高华的老人肩膀与脊背纹丝不动,就那样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去,拎起了煮好的茶汤,为吕布斟了一碗。
这种风姿再一次令他感到羡慕,吕布想,他能在风雨中行军打仗,却不能像这个老人一样,坐在偏室里,无视风雨侵袭的饮一碗茶。他尤其不能像这个老人一样,眉目肃然时令人自然而生敬畏之情,微微一笑时又有着推心置腹的亲和力。
但王允的确令吕布感到可亲,他甚至将自己的烦恼半吞半吐地讲了出来,他与婢女之间的那点事,以及更早之前,几为董卓所杀的那件事。
吕布认为自己对王允仍未完全卸下戒备之心,因而他将这些事讲出来也是一种试探,他想要看看王允的态度,究竟是站在董卓一方,还是站在自己一方,又或者是想要借他的手,去达到什么目的。
但王允只是轻飘飘地问了他那个问题。
“……我作何想?”
老人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将茶碗端起,似乎全然未曾听见一般,慢慢喝起了茶。
吕布察觉到自己的那点心思在这个位列三公的老人面前全然没什么用,王司徒似乎真的只不过是请他喝茶,也只不过是耐心听一听他的牢骚罢了。
反正这样一个春日里,为了避免瘟疫传播,几乎人人都在家里躲着,连常朝都罢了,不喝茶,还能做点什么呢?
“奈何为父子。”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王司徒便笑了起来,笑容里既无轻蔑,也无同情,而是真心实意的赞许他有孝道一般。
……不,他孝也孝不到董卓那里,吕布似是觉得席子有点扎屁股似的,不安地动了动,于是那点小动作也落进了王允眼里。
“将军虽一片拳拳之心,但毕竟还是要自思保全之策啊,君自姓吕,本非太师骨肉,”王允似是惋惜,又似是真心实意的劝告,“今忧死不暇,何谓父子?”
吕布忽然抬起了头。
风雨更急了,远处滚滚而来一声沉雷。
吕布走下台阶时,几乎已经下定决心,王允委婉地告诉他,如果他能够诛杀董卓,朝中公卿都会支持他。但当他回过头去,准备与王允道别时,他短暂地愣了一下。
那件细布直裾被风雨打湿,宽袍大袖都裹在了王允的身上,甚至连他下巴上的胡须也在风雨中被打湿了,但站在台阶上的王允并未显出半分狼狈。
他的身姿更加笔直,一丝一毫也不肯屈服于风雨,因而那清癯孤峭的姿态更像一棵松树了。
但那样的姿态是很难在更为狂戾的暴风雨中活下来的,吕布想,那是青史留名的姿态,为他所向往,但他不愿意在下一场风雨中就那么青史留名,他总得想想办法挺过去。
在这一瞬间,似乎董卓拉扯他的力量又强了一些,那不仅是金银珠玉,钱粮补给的力量,还有那些西凉人所统领的,兵马的力量。
在骑上赤兔马,彻底的走进风雨之前,吕布忽然想在自己的府里开个会,不要魏续那种大嘴巴,要高伯逊,张文远那等可靠之人,以及……
“这等反复轻狡之人,当真能委以重任?”
“欲诛董贼,非他不可。”王允站在雨里,遥遥地望着骑在绛红色骏马上的身影,直到吕布带来的最后一个侍从也跟着上马消失在风雨中,他转回屋中,都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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