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青州之战结束已经快两个月了, 尽管还不足以完全消弭掉这场战争留下的痕迹——比如说厌次城的粮仓依然有火烧过的痕迹,又或者千乘附近的农人在城外偶尔会看见插进土里的竹管。
有人会去冀州军的营地附近翻一翻,找一找, 在堆起来的土山下也许能翻找到几尺布,一柄刀,那算是极幸运的人,要知道一柄环首刀根据品相不同, 能卖出三百钱到五百钱左右,农人大多十分简朴,这几百钱就够家里全年的零花了。
平原人就没那么多东西可捡,他们的新城主踌躇满志地出发, 又垂头丧气地回来, 那些冀州老兵也一样的两手空空,士气低落。
好在平原人穷惯了, 关于靠战争或是劫掠发一笔财这种事, 更多的只在脑子里想一想, 有钱赚很好,没钱赚日子也这么过……
但鲜卑人不同。
在南匈奴人因为与袁谭意见不合而撤走后,一支鲜卑骑兵代替了他们的位置,来到了平原郡国。
这支鲜卑骑兵比匈奴人少,只有千余人,但他们刚从围攻公孙瓒的战场上撤下来,因此装备更为精良, 训练也更为有素, “价格”自然也更为昂贵。
以平原的萧条而言, 袁谭供给他们粮草已属不易, 没有战争的前提下, 想获得丰厚的犒赏是不可能的。
……因此只能将目光放在劫掠上。
但劫掠这个萧条的平原郡有什么意义呢?
当这些鲜卑人在高唐附近游走,一面巡逻,一面粗暴地享用当地百姓的血肉时,他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难得的目标。
那是一队兵马,打了“吕”字旗,遥遥地走在济水旁,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尾。
按常理来说,打劫一支军队不是什么好选择。
但鲜卑人发誓,那支兵马所护送的辎重车队实在是太可观了。
不要说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不要说那些马车上所驮的粮米,就说他们赶在车队两边的猪羊,就说那数也数不完的骡子!
换了任何人来见一见,都会贪心顿起。
因此那队兵马到底属于谁,为何会出现在济水旁,他们要往哪里去,这些问题全然不重要了。
当鲜卑人将这个消息层层报给他们的首领扶余,而扶余又骑在马上,隔了济水远远地望了很久之后,他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差人去平原城,”他说,“报给大公子。”
鲜卑人一路奔驰进平原城时,袁谭正病恹恹地靠在凭几上犯愁。
他是没有什么大病的,就只是烦心事太多,因此借了苦夏的由头,半真半假地在这里养病。
身下铺了婢女们精心编织的竹席,角落里的香炉换成了冰盘,小山一样的碎冰将阳光过滤成细碎而绮丽的霞光,一滴冰露留下,那道霞光便闪一闪,正落到摆在案几中央的那串紫葡萄上。
若只看消暑,这间屋子已经布置得十分清凉舒适,甚至堪称奢华,但仍然无法让袁谭感到一丝一毫的舒心。
他的眼珠动了动,落在了葡萄旁的那封手简上。
“此战不成,白白损兵折将,”他这样问过郭图,“我当如何与父亲交代?”
郭图听了这话并不慌张,而是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了这份手简,递了过去,“此等小事,公子何忧?”
袁谭的目光短暂地放在了那封信上,又将目光移回了郭图的脸上。
“刘备劝我罢兵?”他狐疑道,“这信与我有什么用?”
他若是当真打到北海城下,拿了这封信和刘备谈谈条件也就罢了,现在都已经被人家打了回来,这封半是劝告半是威胁的手简就显得格外刺眼了。
“自然有用,”郭图徐徐善诱道,“公子想一想,有了刘备的亲笔手简,公子便可以将半途而归的理由推脱到刘备身上。”
“……如何推脱?”
“就说刘备久有吞并青州之意,并派遣大将陆廉,兵临北海……”郭图诡秘地笑了一笑,“公子领兵东进,不过是为了吓阻刘备,而今刘备果然功败垂成,不得不悻悻而归!”
……袁谭惊呆了。
“咱们现下占住青州大半,大军威势又逼退了陆廉,如何不算一桩功劳?”郭图笑道,“公子细想,而今兖州有曹操,淮南有袁术,谁不想让咱们死死地同刘备打上一场,方好渔翁得利?公子何苦为他人谋!”
话是不错的,但郭图现在的观点同当初的观点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除了强烈劝说他在给父亲的战报中阴阳怪气沮授这一点没变之外。
袁谭就算再怎么鲁钝,也渐渐意识到郭图的意图了。
胜了自然好,败了也无所谓,把败仗写成胜仗,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其次要是能顺路黑沮授一把,那可就更好了呀!
府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将袁谭从回忆中惊醒回来。
冰盘里那座晶莹剔透的小山已经消融了一半,流水潺潺,汇进冰山下面的金盘中。
袁谭懊恼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清凉惬意的环境,反而更令他感到燥热与烦闷。
因为他此时不是在酷烈的阳光下围攻剧城,也不是骑在流着汗的战马上巡视北海。
他又看了一眼那封手简,喃喃自语道:
“我就只能这般为鬼为蜮,欺瞒父亲,欺瞒天下人不成?”
“大公子!”
有亲随跑了进来,“扶余有信使至!”
袁谭抬起头,冷冷地望向了院中的鲜卑人。
“旗帜上书何名?”
“那队兵马打的是‘吕’字旗!头领不放心,又派细作伪装成平民,悄悄接近打听,果然是吕布的兵马!”
“什么吕布的兵马!”
袁谭一瞬间将案几掀翻了,他自己也跳了起来!
这个青年将军再没了病恹恹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的阴云与暴戾。
“烧我厌次城的打了‘吕’字旗,替陆廉运粮的打了‘吕’字旗,现下济水旁的辎重车队又打了‘吕’字旗?!以后是不是什么流寇山贼都能打着‘吕’字旗在平原畅行无阻了?!莫不是,莫不是天下人皆以为……我怕那吕布贼子不成?!”
“大公子,听说这次确实是吕——”
“什么吕布!”袁谭怒喝道,“就算吕布当真在其中,难道我便怕他不成?传我将令给扶余,我这便点起五千冀州军,再以鲜卑骑兵为前军,兵渡济水,追击敌军!”
“……是!”
天气很热,顶着太阳穿行在平原上长途行军就很是辛苦。
尤其是他们已经离开了北海的范围,来到了平原郡国边缘,因此训练有素的并州斥候们总是会谨慎地散步在队伍两侧,四处探查。
好在他们是沿着济水逆流而上,天气尽管炎热,但这条路线水草丰茂,对他们带来的骡马猪羊都十分友好,而且夏季天长,他们可以在黎明十分拔寨启程,在阳光最足时停在林中休息一下,等到太阳西斜时再安营扎寨,饮马河畔。
只要平平安安地走过平原,再走个十数日便将进入东郡。
吕布是一点都不担心臧洪的,他十分坚信小陆会替他说项,令臧洪不得不接待他。
他带了一大笔银钱,到东郡时尽可以大肆购买一批粮食,吃饱喝足之后,出了延津,过了黄河,便是官渡。
从那里再到雒阳,那路程就极近了。
坐在树下稍事休息的吕布想得很好,眉目间也将要露出一丝轻松,准备稍微打个盹儿时,远远地忽然有骑兵跑了回来,待吕布仔细打量一眼时,忽然发现是郝萌帐下的曹性。
“仲复如何这般神色?”
“将军!敌袭——!有支鲜卑骑兵,正欲往此处而来!”
吕布的瞳孔一瞬间缩紧,而后又放松下来。
“好大的胆子啊,”他骑上赤兔马,拎过马槊,想了一想,又笑了一声,“这些胡狗莫不是将我当做那般泰山寇,以为我也不谙骑术?”
高顺策马匆匆赶来,“将军欲如何?”
“我自领骑兵上前,你等将车队围起,”吕布停了一停,有意无意地忽略掉魏续的目光,“伯逊,你将陷阵营备好,到时看我动向!”
高顺肃然行了一礼,“是!”
各将依次领命,这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也迅速被集结起来。与寻常辎重车队不同,这支车队几乎没有全由民夫推拉的板车,几乎清一色的骡车。平时赶路速度虽要迁就步卒,但遇敌时车夫很快便将这些马车依令赶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防御工事。
“弓箭手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