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给其他人写过信。”
这个花猫脸想了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你是个十分聪明,能察人心世情的人,”她说道,“也明白什么是善恶。”
花猫脸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你也知道曹操数番屠戮徐州,令泗水不流之事。”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郭嘉脸上那种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了。
“在下十分清楚。”
“今番又掘河以淹下邳,”她盯着他看,“我所疑惑的是,你们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会跟随他这样手段残暴的主公呢?”
郭嘉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火盆,注视着里面流动着的,明亮的红光。
“将军欲助刘使君平定天下,”他说道,“曹公所思亦是如此,没有什么分别。”
“……没有什么分别?”
“将军想要以生民之惨相来说在下,”郭嘉微笑着说道,“但在下看不见。”
仿佛早有预料她的目瞪口呆,郭嘉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古来征战,皆是如此,袁公与曹公为天下,刘使君为万民,令君为大汉江山,公达为兴耀荀氏门庭。当今天下,诸侯征战中,有人为建功立业,有人为青史留名,征战所为的,左右不过这些事,难道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她疑惑地看着他,“你不为建功立业吗?”
郭嘉的眼睛忽然弯了一下。
“我为我的挚友,”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让人无法看透的笑容,“将军爱万民,在下只爱故人。”
这是个好天气,虽然风有些冷硬,但万里晴空,能清楚看见那些被绳索捆着,像羊群一样被赶过来的士兵。
他们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因此陆悬鱼立刻下令,要军士们支锅煮些羊汤分给他们喝。
身侧的郭嘉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又轻轻感慨一句。
“将军待士兵如此,无怪乎他们愿意为将军死战。”
“我不需要他们死战,”她平静地说道,“我要他们活下去。”
“嗯,将军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看了他一眼,“还有最后一仗。”
这位特地将脸洗干净的青年谋士忽然噗嗤笑了一声。
“将军莫非当真以为,曹公还在这里?”
看到陆廉错愕着睁大的眼睛,郭嘉觉得心情又小小地愉悦起来。
“主公深谋远虑,用兵如神,而且性如烈火,”他解释道,“他断然不会等上这三天的。”
陆廉为什么会傻乎乎等三天?利益所致,她愿意等啊,这三天里徐州各地的援军越来越多,她一边整编兵马,一边和镇守淮阴的关羽联络,一边又有郯城送来的补给,而兖州军那边却不可能再补充一个人,换谁谁不等啊!
但主公却绝对不会为了他的族人和谋士等上这三天,这里不仅没有补充的兵源,粮食也越吃越少,老家还水深火热。
况且最重要的是,兵精粮足士气高涨时尚不能胜,现下人心思归,他反而要留下来修整等待?等个什么!
想必主公派使者来的时候,人已经跑出八百里地了,现在想一想,连断后的精锐应该都追上中军了。
“你既这么说,”她说,“我可以不守信了?”
“自然,”他说道,“没有大军庇护,就算我瞒了将军一时,难道当真能逃过将军麾下并州铁骑的追击吗?”
“……你还挺诚实。”
“所以,将军欲如何决断?”郭嘉一本正经地问道,“蒙将军营中士兵照顾,在下已沐浴更衣过了,随时都可受死。”
她看了他一眼。
“若是以前,我多半是要杀了你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们来徐州一次,我便打你们一次,想来你们也是有记性的,曹孟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许多谋士辅佐,我杀你一人又有什么用?反而污了我的名声。”
郭嘉抿抿嘴,看起来很是诚恳地欠了欠身。
“将军此恩,永生不忘。”
士兵们越来越近了,已经有人手搭凉棚,不停地踮脚张望了。
“我阿兄在不在?”
“那是老五吧!你们看看是不是!”
“是他了是他了!这个怂人!待会儿回了帐,先打他一顿!”
……声音里要是没带着惊喜的哽咽,这狠话听着还能更真一些。
她看了看士兵,突然感到了一点疲倦与轻松涌上心头,因而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温和了。
“给这位郭奉孝先生寻一匹马来,”她吩咐了一句,想想又加了个后缀,“不要战马,寻一匹驽马就行,骡子也行。”
一个并州老兵看了郭嘉一眼,很爽快地跑开了。
不到片刻,牵了一匹老马过来,“将军!郭先生的马已经牵来了!”
……她打量了几眼,默默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她的意思是,一般这样瘦骨嶙峋老态龙钟的马,应该找个地方让它寿终正寝,安静而祥和地过完马生中最后的一点时日,而不是非要拉它出来站好最后一班岗。
但她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将马牵过去。
“奉孝先生,”她点点头,“我便不远送了。”
郭嘉看了看这匹马,又看看她,最后还是沉默且努力地爬了上去,并且颤颤巍巍地坐稳了。
“将军,在下临行前,尚有一言……”
“嗯?”
“原本不当讲给将军。”
“没事,你说。”
郭嘉一面这样说,一面在马背上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姿势,想要适应这匹马,当他最后似乎坐稳了时,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此战之前,在下曾有书信写给张绣,”他说道,“劝他与其同董承争夺兖州,不如将汝南淮南这两大郡收入囊中。”
……………………
汝南和淮南,简单说来就是,袁术的地盘。
是关羽围了一年,跟她一起先打袁术,后打曹仁,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
城防空虚,守卫不足,这没错,大部分兵力都被她和二爷带走了。
但她也是一时没想到郭嘉能在听说西凉人来打兖州之后,迅速地想出了这么一个祸水东引的缺德招数。
……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呢。
老马稍微地转了个圈儿,但郭嘉还没有决定撒开缰绳让它跑起来。
似乎还挺想看看她的反应。
“写就写吧,”她说,“没事,先生,路上小心些啊。”
于是这个缺德主义谋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错愕。
陆悬鱼注视着那抹身影渐渐离去,才终于将目光收回来。
“曹操的大纛何在?”
张辽回答得很快:“在我营中。”
“派个人,送给张绣。”
“……将军?”
“什么书信也不必带,什么话也不必说。”
冬日的阳光洒在这位女将军的脸上,她平淡的脸上映着一层霜雪般的光。
“他见了大纛,便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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