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留在了史书上,从此可以傲然地注视着那些还继续活在世间的人,以他不朽的名声为准则,一个个地挑剔他们,是否有资格与他并肩。
她靠在墙角下,这样混沌地想着,渐渐连想也不愿意想了。
她似乎睡着了。
当张辽和太史慈一前一后穿过了这座陋室,来到后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陆廉。
她缩成一团,冻得青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睡得香甜极了。
……这里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地方。
张辽走上前去,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膀。
没摇醒。
“辞玉这一路本就疲惫至极,”太史慈伸出手去,又缩回来,“屋内也有炭火,让她在这里歇一夜吧。”
张辽看了他一眼,意味很明显了——不叫醒,怎么搬进屋里去?
这要是个普通的男子,这俩人断然不会婆婆妈妈在这里踟蹰,毕竟二人都是身材高大的武将,别说扛人进屋,就是拎也能拎了去。
但这是他们的主帅,还是位年轻女郎,这就很不恭敬了。
……扔在这里睡一夜更不恭敬。
“将军,”有人探头过来,“臧霸臧宣高将军来了,欲见将军。”
两个人对视一眼。
“将军已经睡下了,”太史慈说道,“若是臧宣高没什么事,就明日相见吧。”
亲信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了看墙角的将军一眼。
他想说的话简直呼之欲出——就让将军睡在这儿吗?
太史慈瞪了他一眼。
……这人连忙跑了。
尽管没能见到陆廉,但臧霸并不失望,他的效率很高,立刻就去见了青州名义上的主人,青州刺史孔融。
“宣高?此来何为?”
“来为袁谭说项。”臧霸说道,“使君,究竟是谁的主意,令沿途报捷之人大喊生擒袁谭事?”
孔融手里握着竹简,脸色就有些尴尬。
“是我。”
于是这位轻易不会尴尬的泰安大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尴尬。
“有使君坐镇北海,果然退却冀州精兵无数,”臧霸那丝尴尬也被掩盖住了,“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但孔融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这位名满天下的高士冷哼了一声,“臧宣高如此惧怕袁绍吗?我却不怕!”
“使君不怕,”臧霸问道,“是因为陆廉回来了吗?”
陆廉自南下庐江开始,这一路披荆斩棘,连战连胜,堪称不世出的名将,有她在青州,为什么要怕?!
……当然,就算陆廉不在,以孔融那个“活着赚死了算”的性格,他也依旧是不会怕的。
但臧霸已经全然读懂了。
“小陆将军带回来的兵马,使君没看见吗?”臧霸双目紧盯着他,“我自琅琊北上时,从沿途庶民耳口相传中已经听说了,去时万余,回来不过数千!使君是想要她以这样的疲惫之师,继续与袁谭对抗吗!”
客室陷入了一片寂静。
如树一般的九枝连盏铜灯里,不知哪一盏的灯花忽然爆裂开,闪开了明亮而短促的火光。
而后复又陷入沉默中。
“按说这事也该刘玄德决断。”
过了很久,孔融才这样含糊地说了一句。
“不能由刘使君决断。”臧霸斩钉截铁地回答。
孔融看了他一眼,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已经意识到臧霸的言外之意了。
这件事交给刘备来决断,就是丢过去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那也不能交给小陆来决断,”孔融闷闷地说道,“她不该担这个骂名。”
战事似乎完了,但似乎又没完,至少它留下的麻烦事是没完的。
孔融和臧霸因此在背后密谋些什么,而领军后撤至千乘的郭图要面对的麻烦事则更多一些。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在攻破城池之后,袁谭并未修缮它,因此土城四面都有坍塌和破洞。
每当寒风经过,黄土间的缝隙便会发出凄厉的风声,像那些士兵的鬼魂不甘的咆哮与嘶吼。
风愈急,风声便愈来愈响,从某一个士兵的低泣,逐渐化作了许多士兵的惨叫。
这里不适合居住,他也不想来这里住下。
但他需要一份表示诚意的礼物,能令他妥帖地同陆廉交涉。
数千士兵们因此不得不在城下努力地翻找尸体。
“先生,已经寻了一整日了,的确寻不到那人的身躯哪!”
“找不到就继续找,”郭图紧紧地皱起眉,“大公子不是将他丢在城下了吗?”
“但……”
但城下遍地都是尸骨啊。
当他们返回时,这里遍地都是过冬的老鸦。
那些留在战场上未经掩埋的尸体上,站满了前来大快朵颐的食客,它们尽管不能理解人类之间为什么会厮杀到这样惨烈的程度,但它们却没有这样的劣习。
当第一只乌鸦寻到了这座饕餮圣殿时,它立刻慷慨地与自己的亲友和邻人分享这个宝贵的新闻。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千乘城下,到处都是过冬的寒鸦。
士兵们将它们短暂地赶走,去辨认一下那具尸首时,它们便盘旋在这座小城的上空,不甘心地鸣叫着,谩骂着。
待得士兵发现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具,失望地丢开时,乌鸦立刻便又落下了,仿佛乌云一般遮蔽了那些战死士兵的尸骨。
行走在这样一群乌鸦之间,想寻到那具尸体……的确不容易。
郭图拄在女墙上,俯了身向下看。
“那是什么?”他忽然用手指了一指。
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过去时,未曾惊起寒鸦,却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飞了起来。
“那是鹦鹉吗?”郭图疑惑地问道。
但冀州人仔细地验看过之后,终于大喜过望地转头向着城头上的郭图大喊:
“先生!我们寻到祢衡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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