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刘大, 那几个人的装束显得体面很多。
尽管也不过是交领窄袖,上衣下裤的半旧布衣,但不打补丁, 更无破损, 脚上甚至踩的也不是破烂的草鞋,而是一双布靴。
这样的打扮在战后的青州的确不容易见到,因此格外有了颐指气使的资本。
但他们现下脸色难看至极,互相看过一眼之后, 不约而同看向那个带头的男人。
那个人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剑,又慢慢转向她的脸。
“把东西还给他们。”他低声说道, “咱们走!”
他话是这样说的,但一扭身便跳过了倒塌的栅栏,脚步飞快, 不用说“走”, 甚至不能用“跑”来形容。
……真就健步如飞。
“阿, 阿兄!”那几个人神色慌张,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敢,丢下衣物便疯狂地跑了!
都不走院门!
都非要走那位阿兄走过的老路!一个个跟羚羊似的跳过去!
其中有一个身材略笨重了些, 一跃时大头朝下, 摔了个头破血流, 引发了刘大一家的一阵惊呼!
但是还没等她好心上前扶一把时, 那人已经领悟了祖先曾经驰骋在草原上的诀窍, 四脚并用地快速爬走了……
“……认个错不行吗?”她喃喃自语,“就老老实实留下来认错, 我也不会真杀人啊。”
破布衣服散落了一地, 其中也有那套给老人预备的, 准备带去地下的新衣服, 于是刘大珍之重之地先去捡衣服,还被媳妇踹了一脚,才连忙跑过来跪下。
“将军大恩!”媳妇先嚷了一句。
“将军大恩!”刘大跟着嚷了一句。
“小人这辈子也不能忘啊——”
她赶紧制止了,“行了,一个人说就够了……”
……万一这件事也被写进史书里,要是一句一句地记录下来,史官还得被骂骗字数呢。
庭院里洒落了一地的干柴,拖出来的藤箱,藤筐,还有几条破木板混在了雪地里,一见便知是被这些小吏们用相当粗暴的态度翻找过家当。
但她还是有些纳闷,“那些人是原来的里吏吗?”
刘大老实地摇摇头。
“不是?”
他额头便沁出汗珠来。
“将军在这里,有什么不敢说的!”媳妇大声道,“你去将阿翁和孩子们接回来!我与将军细说!”
“……我刚刚还想问,你家的老人和孩子们?”
“都藏起来了!后面小山坡下,藏着我家的地窖呢!怕吓着他们!”媳妇很自豪地说,“原本是我家阿翁来应付这些人的,他是个老头子,里吏们便是骂几句,敷衍过去也就罢了,总归不敢动手。”
……还挺机智的。
“那现在为什么换了你们夫妻俩来呢?”
妇人的眼神便暗了下去。
“将军,这乡间原来的那几位里吏,逃的逃,死的死,十不存一,前几日便换了这一批人来,听说都是城中派来的……”
“派来乡下收税?”她说,“就这么收?也没督邮管一管?”
妇人一面收拾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一面迎她进去,寻一张草席请她坐下,又赶紧拎了个炭盆生火,就这样手脚快忙出残影,也没落下与她说话。
“他们的根基都在城内,听说与城中的贵人有亲有故,再说督邮是什么样的贵人,哪有空看我们呢?”
于是她全都明白了。
因为战争,北海东莱两郡的基层行政系统必定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
但她想发动一场新的战争,就一定要让这个官吏系统拼命运转起来,集齐人力物力资源。
田豫和孔融全力维护,也只能维护到县或是乡,等到了真正的乡间地头上,空缺的部分就由这些自动出现的土豪劣绅添补上了。
他们可以完成最基本的任务,同时也会为自己谋求私利。
如果她看不到,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呢?
在她心无旁贷地发动一场复仇战争,要将战线重新推回平原时,这一路上所消耗的人力物力,那些粮草与寒衣,要从谁的口中,谁的身上夺下来呢?
等到她打完这场漫长的战争,再回过头时,有多少人会死在这个冬天呢?
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苦。
她是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一听说别个村庄有老人被里吏殴打了,立刻就将公公送走,自己和丈夫留下来应付这些凶恶的小吏,其实她也没想到,公公竟然将那套衣服藏了起来,若只有另外两件破衣服,其实也不值得她和丈夫挨这顿打……
这妇人讲得兴起了,甚至说走了嘴。
“我早就谋划好了!他便是来抢粮,我那两石过冬的麦子早就藏好了,绝不能——”
她看看这位坐在席子上安静听她讲话的女将军,忽然一张脸就白了,要哭不哭起来。
“将军,小人绝不是想违逆将军的命令……”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站起身,“你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留些存粮是应该的。”
“……将军欲何往?”
“嗯?”她迈步往土屋外走,“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啊。”
“将军还未用过饭食!”妇人连忙拦住了她,“将军!将军!我家尚存一只母鸡!杀了来款待将军可好!”
……这谁好意思留下啊!
虽然不好意思,但因为这一家子苦苦哀求,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但也并没有真的杀鸡,陆悬鱼态度很坚决地说,要是杀鸡的话,她肯定不留下来了。
即使如此,也没真让她吃了麦糊和盐豆子,女主人还是有留手的。
她从房梁上踅摸到了一块咸肉,颜色和烟火熏过的房梁也差不多,的确是一般人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