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拥挤时嫌弃手上的旗帜或是盾牌太重,便随手丢开;
丢盔卸甲,弃旗而逃,自相践踏,不计其数。
她认真地观察这一幕时,张邈忍不住发问了。
“辞玉将军,我军原可全歼这五千余冀州兵的,为何要给他们留出西面,放他们逃出一条生路?”
“因为中军大营没有反应,”她提起马鞭,指了指中军的方向,“那才是重点。”
四万多的冀州军里,真正用来打仗的其实只有两万余人,左右营的规模看来都不足一万,但中军大营明显比他们大了一倍不止。
这是一座极其庞大的军事堡垒,有深而宽的壕沟,有高近三丈的坚固栅栏,有密密麻麻的拒马,辕门由吊桥而成。
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座城,当然,这原本就是颜良守在濮阳城下大半年慢慢修成的,质量和另外两座营寨不能同日而语。
但张邈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什么。
“中军大营?与这些溃兵有何干系?”他问道,“我军又当如何攻下?”
陆悬鱼摇摇头,“攻不下。”
亲兵们互相看看,赶紧将头别开,严肃认真地望向四面八方,就是不看张邈脸色。
“凭咱们这点兵力想打人家固若金汤的大营,多少有点飘飘然,”她说道,“所以要借那些溃兵的力。”
溃兵会四散跑开,但更会习惯性地寻求自己军队的庇护。
他们会不顾中军营的大声喝止,搬开鹿角,爬过壕沟,哀求着,哭泣着,想方设法都要进入中军大营。
接下来就是中军营的麻烦了。
陆悬鱼虽然觉得靠这么一次猪突猛进不太可能拿下中军营,但她还挺乐观的。
只要对方自己把营门打开,怎么也能留点人头下来,填他两条壕沟,最好再拆一片栅栏,要是事事顺利,冲进去放把火再跑,也够他们士气继续低落,可以继续寻隙突袭的。
太阳渐渐爬到了头顶,最后一丝雾气也不见了。
大地将肆无忌惮到处流淌的鲜血贪婪吸净,再通过热气将它蒸腾出来。
濮阳城北的这片荒野上,到处都弥漫着湿润而温热的血雾,甚至在濮阳城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幕时,似乎也能闻到血的味道。
似乎今天这一场鏖战,已经慰藉了城下的许多亡灵。
但就在此时,中军大营的吊桥忽然放下了。
“那是什么人的旌旗?!”
中军士兵从营中跑出来了!
他们举着盾牌,撞开了面前疯狂想要涌进来的溃兵,对于那些想要抱住他们的脚,爬也要爬进大营的溃兵,他们甚至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但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些溃兵,似乎有武将带着他们,很快冲向了已经全盘溃败的右军大营!
在溃败的人潮面前,这些中军士兵如同丢进洪水中的沙袋,刚丢下去时,立刻被淹没,可是越来越多的沙袋丢进去,一道防线渐渐便立起来了。
有了这道防线,连同那些溃兵也渐渐跟着有了主心骨,不再仓惶地四处奔逃,而是按照军官的吩咐,如同已经和缓下来的流水,涌向了中军的两翼。
冀州军开始了反击,既坚决,又勇猛。
新的大纛也立了起来,远远望过去,在树林一般密布的旗帜中好像一只鲜艳而高傲的鹰。
“他们有了新的主帅?”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么快?”
……不知不觉已经打了四五个时辰没错,按照邺城到这里的距离,新的主帅上任也不算很离谱。
……但这个人怎么反应这么快?他刚下车不要找找时差的吗?立刻就上任,上任就干活,干活就效率这么高?
她眯着眼睛,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会儿,有斥候已经跑回来了。
“将军!中军旌旗上书一个张字!”
“又是一个张将军!”她大吃一惊!
“哪里来的张——”张邈忽然恍然,“张郃张儁乂(jn 四声 yi 四声,也可以读成巧变)!”
先不管哪里来的张将军,眼前最要紧的问题是,怎么应对这一波防守反击。
她招招手,喊了传令兵过来。
“给咱们的张将军送个信去,”她说道,“要他在城南十里处的土路旁等着。”
“将军?”张邈满脸不解。
“咱们该撤兵了,”陆悬鱼说道,“派人报之孟高公,要他尽力将兵撤往城南,撤得漂亮点儿最好,但要是狼狈些也没事。”
张郃也骑在马上,注视着眼前的战局。
这位将军三十余岁,长了一张见之即忘的路人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很。
当战局开始此消彼长,敌军开始撤退时,有人策马来到了他的身边。
“趁此良机,正可一鼓作气,追击敌军!”新任监军孟岱用这样抑扬顿挫的声音嚷道,“今日破敌必矣!”
在一场战斗中,撤退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如何能保持阵容,不将撤退变成溃退,这是每一个将领都迫切希望得到答案,但从来也没有明确答案的难题。
现下这道难题该张邈张超兄弟做了,在孟岱看来,他们答得不怎么样。
那些士兵明显有些慌,有些士兵还能顾得上互相扶持,有些士兵几乎已经是不顾一切地逃窜了。
“他们撤得有些早。”张郃忽然说道。
孟岱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位新任主帅似乎没有收到他的眼神,也没有听到他刚刚迫切的话语。
“传令下去,”张郃说道,“不许追击,收兵回营。”
“不许追击!”
“不许追击!”
“收兵回营!”
“收兵回营!”
张郃的声音变成了传令官的声音,又变成了无数偏将、校尉、司马、队率的声音,层层叠叠如波浪一般向着人潮的尽头而去。
他的确是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的战局,因此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身后孟岱阴沉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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