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袁绍的军队, 只要看方向就知道,对于这几年的百姓们来说,并不算陌生。
因此他们最初只是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
毕竟这支外来的军队都能驻扎在这里,每天让他们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 那自家主公的兵马来了又有什么问题?
当然, 当然, 冀州军数量实在太多, 因此兵卒素质也参差不齐, 有些愿意同他们做生意, 有些则蛮横得多——但东郡的百姓们的确没当他们是外人。
箭塔上的士兵急促地敲起焦斗, 将这些沉浸在沐浴与节日气氛中的百姓惊醒过来!
“要打仗了!”他们嚷了起来,“快逃!快逃!”
那些士兵跑起来了!向着这里跑起来了!
可是摊子上还有没卖完的酒,锅里还有热气腾腾的炖狗肉!还有那些艾草!竹席!草鞋!
对穷苦人来说,这些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因此有的人撒开腿就跑了,有些人还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但这支冀州军没有耐心等待这些庶民全部撤走,又或者在他们的眼里, 这些与贼人往来交易的黔首原本都是死不足惜的罪民。
有士兵慌忙地想要去关辕门,但这座陆悬鱼精心修建起的营寨辕门是吊桥,想要拉升起来就需要一群士兵一起发力。
正在此时,冀州军中有传令官发号施令。
前排的士兵还在跑,后排的弓手却停住了脚步。
他们弯弓搭箭, 向着天空的方向抬起箭尖,仿佛要射杀那一轮将至中天的太阳。
当箭头升起时,它奔赴的似乎是那个明亮而耀眼的天空。
但当它下落时,它发现自己正向着地狱奔赴——亦或者它本就是地狱。
弓兵的臂力总是参差不齐的, 有的人极有力, 那支穿云箭追风赶月地冲进了营寨之中, 从一个年轻士兵的背后狠狠地扎进去,立了一功;
有人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那支箭飞过同袍的头顶,飞过坚硬的土路,向着城下展开的荒地而去,那里还有许多商贾,他们背着或挑着的货物延滞了他们的脚步;
其中还有几个人,徒劳而焦急地想捡起满地的蒸饼、肉干,或者其他令他们舍不得放弃的东西——于是当箭雨袭来时,这些迟钝的黔首甚至没有那个警觉,抬起头看一眼天空。
他们就那样保持着与之前相差不大的姿势,横七竖八地留在了那里。
士兵们毫不在意,他们还在继续向前,再向前!
吊桥旁的贼兵正在忙着将吊桥升起来,这才是他们所在意的事!
箭塔上的士兵终于想起来这里是“箭塔”了,正在呼喊着要弓箭手上来。
但跑在最前面的冀州兵已经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长矛掷向了辕门前的守军!
没有信使,没有威胁和警告,战鼓敲得紧迫极了!
吊桥刚刚升起了不到一丈,冀州兵却已经冲到了桥前!
……是了!他们怎么连拒马也没有布!
守大门的屯长懊恼极了,可也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踩过百姓的尸体,冲了过来。
荀谌的兵马扑到仓亭津时,城中守军立刻关闭了城门——这是令长反复叮嘱他们的。但当陈容自己跑到城墙上的时候,他发现冀州军来的比他想象得还要快,战局也更加惨烈。
那些士兵离他很远,至少一里之外,因此人变得很小,都仿佛不再是人了,而是一只只小蚂蚁,密密麻麻地在几根树枝搭成的小玩意儿下面打着架。
那几根树枝上渐渐冒起了黑烟,于是外面的蚂蚁仿佛受到了鼓励,往里冲得就更有劲了,三番五次地想要冲破辕门处的防线。
他们这样做了,也成功了,树枝外面的那些小蚂蚁不仅更进一步,而且将自己的阵线慢慢延长拉开,想要将整座营寨渐渐包围起来。
——那支冀州兵马的确比这些守营的士兵要多不少,他们这样坚决地攻打下去,大概也是会成功的。
陈容站在城墙上,继续向着城东的方向看过去,冀州军的阵线展开得很快,如同潮水一般,而在他们身后,无数具尸体仿佛退潮时被海水留下的碎石瓦片一般,丢弃在了岸上,连同他们身体里还没有流干冷却的鲜血,一同蔓延在这座小城的城下。
陈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那一瞬间揪了起来。
“兵马可点起了?”
“是,除却城门处的守军之外——还有一千五百余人,都在城下!”
陈容很想说点什么,他原本是个饱读诗书的人。
但他最后还是沉默地走下了城墙。
“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中郎将陶升正骑马守在荀谌的轺车旁。
他有些惊诧地看了看城门处的方向,又转过头看向这位冀州从事,不明白他为什么猜得这样准。
但这位偏将是个厚道人,见到传令官令旗挥动,后军调转方向,准备迎击陈容时,他还是忍不住想为陈容说一句好话。
“陈子储其实是个好人……”
荀谌似乎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稚伯真是宅心仁厚。”
“将军,范城的士兵亦是袁公的士兵啊!”他握住车轼,恳求道,“贼军将败,将军何不说陈容以道理,令他迷途知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