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岱死了。
就在死之前的须臾片刻, 这位傲慢的监军还在高声地威胁张郃,不遗余力地羞辱他,然而当那一剑捅进胸口之后, 孟岱一瞬间像只被捏了喉咙的鸡。
但他嘴角沁出血沫,想要嚷一声又嚷不出来,就那样眼睁睁地瞪着他, 不甘心死去的可笑模样, 又像极了一头猪猡。
那柄剑从胸口拔出来时,一股又一股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初时极高,张郃躲闪不及, 便被喷了一身。
而后孟岱仰面朝天地躺在他那张清凉、柔软、舒适的卧榻上, 鲜血立刻就将那张浅青的竹席给浸湿了。
帐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从婢女匆匆逃出去后, 亲兵与婢女早就知情识趣,知道离远些,待这两位情绪都不会太好的贵人吵完架后再溜回来,因此张郃得以稍微冷静一下,而不需要立刻面对震惊的兵卒们。
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两步, 觉得自己有些晕眩, 于是摸着一张坐具就坐下了。
坐具上带着一缕发腻的香气, 跟衣服上渐渐变冷的鲜血混在一起, 让他觉得恶心, 太阳穴突突的,很想吐出来,又吐不出来。
刚刚喝进去的酒,那些带给他勇气的酒意和热意, 也随着孟岱胸前鲜血放缓的画面,渐渐变凉了。
酒醒了。
他凭一时之气杀了这个人,现在他的血渐渐地透过卧榻,透过地毯,向着他流过来了。
张郃杀过很多人。
他原本是个喜爱经学与雅歌的寒门士子,如果没有黄巾之乱,他大概也没什么能耐一睹鸿都门下经学名士们的风采,而只能在家乡蹉跎着为一小吏,这么浑浑噩噩过上一辈子。
但黄巾来了,他早年应募讨伐黄巾时,虽出身寒门,毕竟也比黔首强上许多,因此托了几位同乡功曹的照看,这一路的作战表现得以入了韩馥的眼,升任军中司马。
从那时开始,他杀了十五年的人,他不记得自己杀过的第一个人高矮胖瘦,更不记得那人的面容,之后那些黄巾、胡虏、黑山贼、幽州兵,他都亲手杀过,像屠户杀猪一样,不起波澜。
他既然当了武将,如何多快好省地杀人就是他的职责,那些人曾经是什么人,有什么才学,怀了什么抱负,家有什么妻儿老小,有没有人为他的死夜夜哭泣,张郃全然不在乎。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这是他的监军,是主公派来监督他的,是来监察三军将士是否严格地执行了主公的命令,为他不断获取胜利。
现在他把主公派来的监军杀了,他当然可以说孟岱为争功而擅自调动繁阳守军在前,失军粮后隐瞒不报在中,多出怨言,辱其主将在后,他能写出林林总总一大篇的理由出来,每一条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张郃心里又升起了一些希望,主公会明察秋毫吧?
但当营帐门口传来脚步声时,这个反复告诉自己并无过错的主帅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神经质地拎起了那柄染着血的剑。
高览走了进来。
高览是来劝架的。
他听说张郃怒气冲冲去寻孟岱后,心中大呼不好,连忙赶了过来。
——就差了那么一步。
张郃满身是血地萁坐在那张铺满锦绣的坐具上,一张脸苍白极了,两只眼睛里却像是染着火光,野兽一般盯着他看。
“孟岱失了军粮,当死,”张郃这样喃喃地说道,“孝智,你在主公面前,为不为我说项?”
“主公?”高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儁乂,你当真还想去见主公?”
“我为何不能?孟岱擅调繁阳兵马,失了军粮,又隐瞒不报,我来问他,他竟辱我,当杀!”
高览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孟监军,又转过头看向这位自己很敬重的同袍与好友。
他知道张郃一路靠着军功升上来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张郃全家老小都在邺城,这十几年战场搏杀赚来了现在的地位,他是舍不得放手的。
“就算孟岱做下千条万条错事,你绑了他去邺城也罢了,”高览说道,“你不当杀他。”
“我如何绑他去邺城?!我寸功未立,我——”
“你现下仍是寸功未立,”高览说道,“他又死了。”
张郃沉默了一会儿,“他既死了,便再不能开口胡言乱语,我又是有理有据的。”
“他死了,郭图可没死,”高览冷冷地说道,“儁乂,你不知孟岱投到大公子门下,难道也不知郭图见你我不愿与大公子亲厚,早已怀恨在心?”
冰盘里的冰山已经化尽,又没有仆役过来端走,化掉的冰水便开始渐渐溢出,流过案几,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与孟岱身体里最后一点鲜血缓缓流下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帐篷内静极了。
这位被人赞曰“壮猛有谋”、“用兵巧变”的主帅渐渐缩成了一团,精气神似乎全都离开了他的身体。
“既如此,我是死路一条了,孝智,你领了我的头颅去,主公必不会罚你……”
高览那张脸上立刻浮现出一股冰冷的怒意,“这是什么话。”
“你亦有家小在邺城,”张郃说道,“不当为我所累。”
“我有家小,”高览说道,“更有同袍!”
张郃猛地抬起头来,眼圈一瞬间便红了。
“好,好!”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咱们一起走!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你我投曹公如何?!”
“曹公若是攻下徐州,可去,”高览说道,“现在他连败数阵,投他又有何用?”
“那,咱们不投他,投天子呢?”
高览摇了摇头,“天子势弱,钱粮处还要倚仗诸侯,你我投他,不过寄人篱下,如何安稳?”
“……那咱们,”张郃犹豫道,“与臧洪合于一处,可行否?”
他这样迷迷茫茫的模样,高览看了一会儿便明白了,这人根本就是冷静下来,已经有了想法,但又不肯立刻说出来,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因此才一个个地将那些明明不靠谱的去向拿来说。
“俘虏中不是有人说,陆廉与二张同至么?”高览说道,“现下唯一能与袁公抗衡者,只有徐州刘备,咱们去见陆廉,不比投臧洪要强?”
张郃不吭声,两个人于是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郃抬起了头。
“你说,军中将士怎么办?”
当荀谌的信送到邺城,而濮阳城下大营的风波还没有传出去时,袁绍听过陈琳的禀报,很是有些惊奇。
“颜良之死果有内情?”他问道,“此为刘备之意?”
“刘备现今南下,不在下邳。陆廉既未领军,又只借了张辽给二张,显见是心存试探之意,”沮授说道,“未必当真与主公为敌。”
“纵使如此,她既至东郡,为二张出谋划策,救援臧洪,便是主公之敌,”审配冷冷地说道,“领不领兵,不过是障眼之策罢了。”
“眼下濮阳未下,曹孟德又行动自专,奉迎天子,不当再与刘备交恶,不如遣使询问……”
袁绍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
他那件特别轻薄,因此也就格外柔滑的袍子披在身上,时不时就往下掉。
因此主公就时不时的将袍子继续往肩上拉。
等到两边的谋士们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后,他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