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虽然散了, 但主谋并不曾散,他身边还有几十名扈从, 决心与他并肩战斗到死。
那人在黑夜与火光中喘息着, 颤抖着,却不敢再继续向前,只能用身体里最后的力量咆哮着:
“高顺!你凭什么阻我!吕布看你不过一条狗罢了!”
趁着这个机会, 他身旁有士兵向前一步,弯腰从面前的尸堆中捡出一块铁牌递给了他。
这位身材高大的将军扔下手里已经被劈出两道裂痕的藤牌,换上了那面新的。
他看向那人的眼神冷极了。
“背主之人,不肯引颈受死, 徒增笑尔。”
“我哪里背主!”郝萌歇斯底里了起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主君!他偷了我妻!”
“你哪一个妻?”高顺冷冷地问道, “郝萌, 你将发妻弃于并州,又见续娶之妻出身寒微, 便弃她如草芥, 娶了现今的世家女!若以君为臣纲, 夫为妻纲论,你又怎敢这般理直气壮!”
郝萌一瞬间愣了。
他是个鲁直的武将, 脑子里能装下的东西简单至极,被高顺这样一质问,那颗本来就不怎么灵活的脑子就不转了。
他要想一想该怎么骂回去,但高顺讲这些话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替郝萌梳理他一直以来始乱终弃薄情寡性之类的男女情感问题的。
趁着那张粗糙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之色, 高顺大踏步向前,三步并作两步,踩着面前尸堆,全力一跃, 刀光便猛然到了郝萌的面前!
当夏侯惇终于在混乱的火光与浓烟间寻到了这片战场尽头时,他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郝萌身侧的扈从比这位主君反应快得多,刚想冲上前挡住高顺,高顺左手所持盾牌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面盾牌用在普通士兵手中时,最多也只能将人推开,但在高顺手中仿佛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那个扈从还未稳住身形,便被盾牌砸飞到了一边,口鼻出血,站不起来。
郝萌此时才刚刚惊醒!
这是高顺!马战吕布天下无敌,步战高顺却是营中少有对手的武将!
他怎么能乱了心神,他怎么能被迷惑!他——!
那柄环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头上,于是视野里的高伯逊忽然变得模糊,然后与浓烟、火光、战场、惊呼一起,归于黑暗。
火越来越大,烟也越来越大了。
这个理应是大汉最有秩序的地方,秩序正在崩溃。
有溃兵在劫掠杀人,有官吏被杂役推进了火堆里,有宫女被尖叫着拖走,还有公卿坐上了车,颤颤巍巍地准备往外逃时,被人推下车来。
能开出这样一条道,还是多亏了天子那架金根车,尽管当它穿过浓烟与火光时,车上精美的朱漆立刻被烤裂,碾过正在燃烧的尸体时,车体上代表星辰日月的金屑洒落一地,但它终究是磕磕绊绊地被太仆驶出了营地。
有了金根车的指引和开路,公卿们或骑马,或坐车,总算是可以奋力逃离这个营地。
吕姁原本也可以跟着这些公卿一起逃离,但她不得不在混乱中寻到她的母亲严夫人,再想办法一起离开,这就耽误了些时间,而那些最有权有势的公卿们也已经紧紧跟着金根车跑掉了。
夜这样深,烟又这样大,片刻间就令人寻不到天子的方向了。
但老天似乎待她不薄,就在两个妇人惊慌失措时,魏续来了。
他不仅带来了兵卒保护她们,还十分贴心地寻来一辆辎车。
“多亏魏将军!”严夫人流着泪说道,“你我今日能活下来,皆感魏将军活命之恩哪!”
“夫人是将军之妻,贵人又是天子眷属,不当言谢,”魏续笑道,“只是夜黑烟浓,该去何处寻将军才是呢?”
吕姁低头不语,严夫人却已快言快语地说了出来,“我听亲兵报信,说要去五十里外的白马!”
这位将军想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她们上车。
车里没有备灯盏,因此黑极了,若想视物,只能掀开帘子,借一点外面的火光。
但母女俩谁也没有这样做。
车轮滚滚,频繁地从各种东西上碾过去。
有时是木头,已经烧得有些酥了,碾上去便会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有些颠簸;
有时是布匹,还没有完全烧尽,碾上去仿佛平地多了一个小小的,和缓的土坡,并不难过;
有时是尸体,一个或者几个地躺在那里,碾过去便如同碾过裹着布匹的木料,初时和缓,很快便是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再然后便颠簸过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气味。
木头焦糊的气味、帐篷焦糊的气味、尸体焦糊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炙烤着车壁。
因此谁也不会掀开车帘。
车外嘈杂,到处都有凄厉的喊叫声,车内就显得格外的静了。
吕姁不吭声地想着刚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