蹋顿生得虽然粗糙了些, 心思却并不粗糙。
他先示敌以弱,而后又在道中埋设伏兵,再传信于文丑,准备先将陆廉的兵马一分为二, 再围杀殆尽。
为了能够实现这个计谋, 他已经筹备许久, 现在眼见一幕幕都按部就班地展开,内心的兴奋真正是无以言表!陆廉已入彀中, 即使她能靠冠绝天下的武力逃脱, 甚至带走一部分兵马突围,蹋顿仍然会认为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因为此役之前, 陆廉未尝一败,此役之后,不仅陆廉的名字将蒙上阴影,刘备军中也将因此而士气大跌。
这些美好的畅想无论从哪一个敌将心中生出,都会忍不住沉溺其中,但蹋顿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个冷静谨慎的人——他只这样稍稍地幻想了一下,然后立刻就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这片战场上了。
胜利不会因为他事前的谋划就轻飘飘落在手中,陆廉极擅应对野外战场,在伏兵刚出, 收到预警时, 她便立刻下令要前军结阵备战, 足见是个极其警惕谨慎之人,不可小觑。
——但这也令蹋顿内心划过一丝疑惑, 她既这样谨慎,为什么行军时却不曾注意,竟令前军与后军拉开这样长的距离, 给他这个决战的机会呢?
但这个问题应该是不重要的,他想,眼下他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当乌桓骑兵举起长刀与马槊,绕开正面,由两翼切进陆廉的军阵中,于是这支蹋顿部兵马终于同陆廉的前军相接时,蹋顿迅速地意识到,想赢陆廉的确是极难办到的一件事。
这支前军的核心是跟随陆廉南征北战十余年的先登老兵,即使面对蹋顿最精锐的骑兵冲杀,他们仍能不落下风,并且能够以队为单位,千人为大阵,百人为中阵,数十人为小阵的迎敌。
那些中原人肩并着肩,背靠着背,有人拉开□□射箭,就有人以长槊在旁护卫;有人上前刺骑兵于马下,就有人飞快地挥刀立刻补上;有人驾长车撞向乌桓人的战马,就有人举盾替他挡住前方射来的箭矢。
战局看起来非常混乱,他也已经成功冲垮了这支前军,但在激昂的战鼓下,无论是蹋顿还是他麾下的乌桓人,都立刻感受到了这支军队的战斗力。
这战斗力不仅源于这些汉人身材壮硕,作战勇武,更源于他们对命令的服从执行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高级军官在频频以旗语下令,那些命令从校尉到部司马,层层下达,最后到达队率、什长、伍长的耳中,如臂使指,流畅之至,仿佛他们根本不是遭受了一场突袭,而是在按部就班地应对准备已久的一场演习!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片田野上到处都是在厮杀的人,似乎互不相识,却真实地视彼此为仇寇,而在战场的两侧,从未见过彼此的两个人却在遥遥地望着对面。
蹋顿的骑兵冲散前军之后,步兵也终于到了战场,这些乌桓人甚至不需要大单于多讲几句提振士气的话,当他们见到阳光下蒸腾起的血气,见到铁甲与长戟反射出的寒光时,他们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场怎样的战斗,也意识到如果能够赢下这样一场战斗,他们将会赢得多大的荣耀与财富!
——况且这支汉军已经被大单于的骑兵冲出了口子,他们需要做的,不过是将那道伤口撕裂,放干汉军的血而已!
他们就这样呼啸着冲进了战场。
张辽转过头,看了陆悬鱼一眼。
她今天甚至不曾着戎装,只穿了一件胡袖直裾,头戴小冠,立于大纛下,注视着这个战场。
阳光似乎照不到她。
她的额头一滴汗也没有,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与兴奋,但她很快意识到他的目光,便转过脸来,冲他笑了笑。
“蹋顿的后军还没拿出来,”她说道,“咱们还得等一等。”
张辽又转过去看了一眼面前的战场。
有箭矢钉在树干上,那一箭大概用了极大的力,撼得树叶一阵乱响,终于摇下一片金黄的叶子,用风托着,飘飘忽忽,想要向着远方而去。
但在下一秒,一道寒光劈下,叶片便一分为二,一半洒上了不知什么人的热血,很快坠落在地,另一半却因刀风而急速扬起,升在半空之中。
于是它见识到了那棵树,那片树林,甚至是那片大地都不曾见过的盛况。
它见到了一面四角镶红,如同红云一般的旗帜摇摇欲坠,那个执旗官被一刀劈中,却死死地握着他的令旗,任凭周围几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一刀刀地捅在他身上,也不曾放手。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如果重要,为什么他身边没有自己的同伴呢?那些同伴理应像它的同胞兄弟一般,层层将他护住才是。
叶片在风中打了个旋儿,然后才看到,那个执旗官身边,已经有十数个与他装束相近的人倒下了。
可他手中的旗帜还是不曾倒下。
又有与他装束相同的人冲了过来,杀退了那些披头散发的敌人,从他手中接过了那面阵旗。
叶片似乎已经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又或者是风停了。
它心满意足地悠悠落下,与那个满身是血的掌旗官一起倒进了泥土中。
“他们坚持住了。”
陆悬鱼虽然这样说,但赵云的眉头已经皱得很紧。
她始终不令中军上前支援,而是一心一意攥着这支万余人的兵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的前军苦战。
张辽的眉头皱的很紧,司马懿倒是一脸看不出什么的风轻云淡,但毕竟两人都不曾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