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田豫的字迹, 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信里的语气也非常诚恳,先回忆了一下他们曾经的交情——但非常体贴地没有提起刘备——然后又感慨了一下在他们分别之后,田豫对他的思念。接下来笔锋一转, 写到了两军交战,他作战这样英勇, 指挥这样果决,即使是敌人也必须称赞他的勇义和气节, 因此陆廉不愿意杀他,很想和他谈一谈,比如说他让出一半的马匹, 陆廉承诺可以放他们回去, 这样就不必大家鱼死网破了。
牵招拿着这封信, 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 意思是非常明确的, 只是田豫写这封信时非常匆忙,有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被滴了墨水,掩盖了字迹,其中尤以开场叙旧时,墨水滴落得尤其之多——但是叙旧有什么要紧?
他看完这封信,抬起头时, 周围一圈士兵眼巴巴地看着他。
牵招还没开口, 有士兵已经忍耐不住地发问了:“将军,怎么样?”
将军的确是个令他们敬服的人, 但即使敬服,他们也想尽量走一条活路, 眼下看到有将军的故旧在陆廉军中任职, 态度又这样和蔼, 士兵们原本绝望而坚定的心就渐渐活络起来。
“他要一半的马匹,然后才能放咱们走。”
士兵中爆发出了一阵恼怒的谩骂。
这些词语包括但不限于鄙薄青州人的穷酸,青州人的贪婪,青州人的小算盘等等,他们就知道!那些青州人吃完饭都要舔碗边的!他们那样穷,又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好马,现在起了这样的心思,再正常不过了!
但在这些嘈杂而纷乱的,叽里咕噜的谩骂声里,真正的愤怒与杀意已经渐渐消弭了。
士兵们都很心疼战马,杀的时候很心疼,现在要交出去更心疼,这些战马是他们亲自伺候,又是洗刷又是喂料,待它们比祖宗还要精心的,怎么不心疼?
但那毕竟只是战马,只是一件金贵的家当罢了,比起他们的性命,孰轻孰重一望即知。
因此士兵们嘟嘟囔囔,吵吵嚷嚷,却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这个条件,准备与战马同生死,共患难。
牵招沉默地听着他们直抒己见的声音,那声音里除了批评青州人穷酸算计之外,又渐渐起了另一种声音。
“咱们是骑兵,失了马,怎么回去?”
“自然是他们放咱们回去,用两条腿走路罢了。”
“现下咱们有战马可骑,有工事可为倚仗,若是失了马,又离了这里,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那时若陆廉背信弃义……”
“陆廉的品行你们岂有不知的?!”
牵招愕然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声音颇为洪亮的队率。
“她自初平三年出仕刘备,南征北战,大小阵仗无数,谁听她行过什么不仁不义之举?”那人十分激动地嚷道,“她若肯放咱们回冀州,咱们再不必担心的!”
“可她之前派一小卒阵前招降,分明是不看重咱们!”
“她现在不是看重了吗!那位田使君可是两千石的贵人!还是她在军中最倚重之人!”
“你们不想回家吗!”
这样的声音自牵招身边起,渐渐变成了一波接一波的声浪,传到了整个圆阵中。
——将军也太倔了,他们这样小声说;
——他待咱们素有恩义,咱们便是跟着他一起战死也没什么,但能不死,那肯定还是不死来得更好啊,有人又这样嘀嘀咕咕起来;
——咱们这一场是被胡狗给害了!若是这样草率赴死,岂不是替他们作了替死鬼?
——不错,我家中上有寡母,下有幼弟,一家老小全靠我妻操劳,我若是死了,这,这!
——她不会害咱们的,还是投降吧,交上几百匹战马,咱们就能回家了啊。
牵招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一封回信。
他的回信写得很短,但里面藏了些自己的不满。他不认为这一仗打不赢,相反他觉得如果一开始时就不要瞻前顾后,直击野外行军的陆廉,即使他们赢不下这一场,至少也能给陆廉以重创。
但到了此刻,这些想法都只能是想法了。
他再也没有挑战那位名将的机会了。
那位名将在吃东西。
她也几乎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双方暂止干戈,侍从就赶紧给她拿过来了一块夹了肉酱的饼子,外加一碗热水。
但军中做起肉酱是没有自家那样精细的,她现下吃的是与士兵无异的伙食,饼子里的肉酱一吃就能吃出加了不少东西,肥肉瘦肉肉皮软骨全都被伙食兵细细地乱切一气,混在一起,她一嚼,嘴里就咯咯蹦蹦乱响。
田豫也是,有几次还崩了牙,悄悄地捂了一边的腮帮子。
于是他们当中心眼儿最多的司马懿就显出机智了。小司马根本不要夹了肉酱的饼子,他只要一块饼,配着清水,素得令人发指,在那里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