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争执是否有可能变得不可控呢?
应该是不可能的。
因为江东的武将也许有勇气和决心搞一场鸿门宴,但江东世家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这些刚刚还表情冷淡,疯狂吐槽刘备政权有多么不可靠的谋士们不仅用高得夸张的嗓音斥责他们,甚至还有人步并作两步,以不输于武将的身手挡在她和诸葛亮身前!
“尔等欲陷吴侯于不义乎?!”这位花白胡子怒发冲冠,“吾当以颈血溅之!”
“你也敢口称吴侯!”程普冷笑道,“昨日不是你家儿郎去陆府阿谀谄媚?今日敢惺惺作态!”
花白胡子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匹夫安敢无礼!”
场面忽然变得非常混乱。
有人扑上去打,有人用头去撞,有人抡拳头,有人按着剑气得直哆嗦,有人“哇呀呀呀呀呀呀”大吵大嚷。
有人悄悄地从身后接近了她。
……是好女婿,还冷着一张脸。
“吴侯有请。”他说。
孙权坐在隔壁一间偏室里,收拾得非常清雅简单,坐具前摆了清茶与几碟鲜果,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将隔壁的争执和怒骂盖了过去。
她行走在走廊里时曾竖起耳朵听一听,现在就觉得在她和诸葛亮悄悄离开后,正厅里的吵嚷声本来就很快消弭了。
【你竟然又动了一下脑子。】黑刃冷不丁地出声。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他们打交道次数挺多的。】
【有什么心得吗?】在黑刃并不算熟知的领域,它的措辞又变得谨慎了。
她思考了一下。
【这也是谈判的一部分。】
孙权冲他们微笑了一下,“乐陵侯,孔明先生。”
姿态很矜持,当然人家也有理由矜持,按实力说人家是诸侯,按朝廷的爵位来说人家起点就是县侯,自然可以矜持。
但矜持的同时,孙权也彬彬有礼地为刚刚的闹剧赔礼道歉。
“偏远菰芦之地,武夫未蒙朝廷教化,令使者受惊,孤必当严惩不贷。”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
看着不到二十岁的青少年,身上却没有那种青少年应有的感觉。
……怎么说呢,她不知道历史上的诸葛亮年轻时啥样,或者说大家似乎都觉得诸葛亮生下来不仅应该头戴瑞士卷,手拿鹅毛扇,而且必定慈眉善目,一尺多长的胡须。但她是很熟悉这个在叔父身边长大的青少年,十几岁时他读书是很努力读书了,但蹦跶也是没少蹦跶的,在学宫里发表点惊世骇俗的言论,在人家的新书上勾勾抹抹涂涂画画,又或者觉得哪位大儒讲得没意思就溜了溜了,被捉回来还能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读书从来不细读,看看大概意思就行。
……扯远了,总之就是,哪怕后世人心目中的小老头儿,十几岁时也是个正常青少年的模样。
孙权不是。
他头发乌黑,身材挺拔,皮肤光滑无暇,五官稚气未脱,但他的眼睛里藏着冰冷而苍老的东西。
他甚至一点也不像他的兄长,虽然他们长了肖似的五官,但他身上没有一点“好笑语”的特质,有的只是在权衡利弊的悬崖上走钢丝的谨慎和审视。
“今日之事,皆因孤御下不严所致,”他轻声说道,“孤当向乐陵侯告罪才是。”
她看看他。
“吴侯不必如此,”她说,“我亦是武人出身,他们忠君之心,勇武之志,我很佩服,一两句气话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诸葛亮突然接话,“但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吴侯不可为其裹挟。”
孙权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吃惊的神情,目光在他们俩之间徘徊。
在他的想象中,他们的形象是完全反过来的。
在他没有见过陆廉前,已经听说了无数关于她的传闻。
她律己甚严,清素节约,宽仁爱民这些,他已经听得厌烦了,江东有降卒曾受她恩惠,解甲归田,他如何不知她的品行?
但人是会变的。
有些是主动变的,有些是被动变的。
她也许已经在这条向上不断攀登的长路上慢慢变了,毕竟黔首出身,位列县侯,有从龙之功,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她的位置在有心人眼里已经越来越危险,而这种压力比孙权要面对的更大了许多。
她不变么?
也许她此刻仍然是不曾变的,但她出使吴地,乔装打扮,锦衣夜行,谁能说不是存了一鸣惊人之心,想以此震慑江东呢?
那她仍然应该是一个骄横跋扈的人,冷酷而决绝,将她这十几年战绩所转化成的威慑力压在他面前,迫他低头。
但一身戎服,坐在席子上望着他的陆廉,并不是他想象中手握权柄,立于万千白骨之上的统帅,尽管她长得很年轻,大有轻狂傲慢,睥睨天下的力量。
孙权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