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说话了。
他也像陆廉那样,掸掸衣服,正正帽冠,甚至还装模作样地用手背擦擦脸。
“在下是议郎杨修,受朝廷所遣,与乐陵侯一同前来吊唁,”他上前一步,“请问马孟起将军、阎彦明将军何在啊?”
马超看看他,看看乐陵侯,看看一瘸一拐走过来的阎行。
他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要哭不哭的神情,但阎行比他更快一步,眼泪一瞬间就从满是灰土的脸上流下来了!
“皇甫公呀——!”他扑在了皇甫坚寿的灵前。
现在轮到马超来接待二位使节了。
距离下邳城不远的院落里,也有两名西凉人在聊着这件事。
天气很好,环境就更好。有蝉鸣,有树影,有流水潺潺,有繁花盛放,在这样的地方居住总是很舒心的。
在这样舒心的地方居住,当可益寿延年。
但张绣总觉得,主人家在为什么事所苦恼。
尽管他脸上只有一片沉静,赏玩这样郁郁葱葱的景色时也没有走神分心,但两人相处许多年,张绣就是觉得这个人心里藏着一些事。
“先生?”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贾诩转过脸来看向他时,脸上又带上了平静又和蔼的微笑。
“何事?”
“先生可有心事?”
贾诩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一分。
“昨日行差踏错一步,故而心思烦乱。”他平淡地说。
昨日?
昨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昨日使团来了,皇甫坚寿死在离城五十里处,于是白日里天子开朝会选朝廷的使者,傍晚平原公又召集文武来开他的会选另一位使者。
贾诩说话了吗?
……只是提点平原公一句,要他择一位能看穿马腾韩遂孰强孰弱的精明之人出使。
这也没错吧?
“我那时见陆廉正在发呆,因此出言,”贾诩叹了一口气,“陆廉不善言辞,又不曾关心此事,我原以为刘备必不会遣她去吊唁。”
张绣迷惑极了,“她去便去了,吊唁这种事,不过是点卯便走的,于先生有什么妨碍不成?”
“你听过那个传闻吗?”贾诩问。
——那个只流传在西凉人之中的传闻。
他的气色很好,不曾受过风吹日晒,也不曾在沙场上厮杀拼斗。
他藏于人后,不争不抢,一出手便替刘备办了几件大事,就连那些追随刘备日久之人也比不过他的功绩。将来天子内禅,炎汉三兴时,凭他的功劳,他是可以牢牢占住一个尊崇的位置,让子孙后代享受到他所带来的荣光的。
袁绍二子相争,江东俯首称臣,蜀中荆州既无一战之力,也无一战之斗志,汉臣们则庆幸接替天子权柄之人,依旧是一位刘汉宗室。
一眼望去,这个未来快要来了。
他已经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光束,自云层之上,自更高的天幕中洒下,就落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身后黑压压的永夜里伸出许多只手,几次三番想要拽住他的袍角,将他拖回到那黑暗的地方去。
——可那只不过是穷途末路时的权宜之计啊!
——他不曾有害人之心!
——他不过自保而已!
若是王允再识相些,他自然可以双手干净,一路谨慎小心,等他见了陆廉时,他该是何等的挥洒自如,岂会落到今时今日的境地?!
可是那一日的血,那几十万关中士庶的血,仍旧时时刻刻在他身后追赶着他!
他仍能看见那个倒在开满蓝白色小花地毯上的女郎,睁着一双圆圆的,鹿一样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贾诩的额头忽然浮出几点汗水,他用力闭了闭眼。
不,死人是没有力量的。
死再多的人,几十万,上百万,都不可能有什么力量。
有力量的是活着的人。
是那个曾经数日不眠不休,守在长安城头上,想要保护这座城池的人。
“张将军,”贾诩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又轻又慢,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觉得为官受爵,尚安乐否?”
张绣有些迷茫地皱眉,“自然安乐,多亏先生良言,才有今日富贵,如何不安乐?”
“那你说,若你十几年前有一个仇家,而今你才知道他与你同朝为官,”贾诩缓缓地说道,“但他与你,也倒没有什么大仇……”
张绣张张嘴,很想说只要不是抢了我家女眷,其他的也倒是好商量。
“你可愿意为了杀他,弃了你今日的富贵?”
这个西凉武将愣住了。
他犹豫很久,心里转过很多念头。
他没有问是什么样的大仇,因为张绣忽然觉得,如果能有今日的富贵,以及明日的前途,那即使是将家中的女眷也交出去——也倒还是很好商量的。
“已经是十几年的事了,”张绣很坦然地说道,“我岂是那等锱铢必较之人?”
贾诩似乎被安慰到了,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