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人的生命,原来就这么微不足道吗连这一条从城北到城南的路铺不满吗
田豫就站在这条路的尽头,他看了很久,直到守军又渐渐将城门夺了回去。有人跑过来,低声向他报告北城门的战损情况。
这位连铠甲都来不及穿的文士静静地听着,有风将他的罩袍鼓起,遮住了眉边浅浅的伤疤。
“田丰何在”
田丰在军中,他穿了甲,周围又有几名长牌兵护卫,即使城头的弩手拿腰引弩待他,他也坚决不肯后退一步,牢牢地站在大旗下面。
他有眼疾,世界就比旁人简单了许多,战况如何他是看不见的,他只能靠着亲兵带他步步向前的速度来判断战况。
走得不快,足见守军阻击他们是花了大功夫的,但粮仓如何呢若守军全副心神都在城门处,他们拿什么守卫粮仓只要内应一把火将粮仓点了,以刘备所据州郡的疲敝程度,他再征一次粮可可不那么容易!
田丰站了大半夜,已经很疲惫了,但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浑身都抖擞着精神!
只要烧了刘备的粮!刘备坚持不下去,就要退兵了!
——他明年就不会再来吗
怎么会呢
可田丰一个瞎了眼的糟老头子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直到有人报来他一个侄子的死讯。
一个侄子,又有一个侄子,他站在一片火光里,一声也不吭,死到第三个侄子时,有人的声音里就带了哭叫!
“田公呀!将军他——!”
田丰手中的拐杖握得极紧。
“我知道了,”他说道,“撤兵吧。”
有无数脚步声在他身边响起,但田丰还有一句话没问完。
“世人皆言糜芳无能之辈,”他说,“今夜所闻,大不相同。”
有兵马汹汹赶到了鄄城,一路追着败退的冀州兵到了黄河边。
糜芳穿了铠甲,明光灿烂的,小心翼翼跟在田豫身后,探出头去望一望那些俘虏,再望一望河里浮浮沉沉的东西。
“清点过俘虏和尸首了么”
“虽未完,但甲兵已毕,其中有田丰子侄四人,又有——”
田豫点了点头,“田丰逃了”
几个小吏互相看一眼,“有降卒说……”
田豫看他们的目光望向黄河,便恍然了。
那是一条不归路。
但田丰拄着拐杖,缓缓走上去时,整个人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轻松。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天姿朅杰,权略多奇”的田丰,他的智慧与谋略,都已随着主公一并入土,留在世上的只剩下一个执拗又专横的瞎眼老头子。
他说,如今的河北根本不必惧怕刘备,只要大公子与三公子齐心协力,苦心经营几年,以河北土地之辽阔,士庶之繁荣,何愁不能整顿旗鼓,再与刘备较量一回呢
可眼见着袁谭投了刘备,袁尚投了曹操,这大好山河都作了人家俎上鱼肉——于是田丰能筹谋的余地就越来越少了。
——都怪主公!
若不是主公嫡庶不分,长幼无序!
若不是主公听从妇人之言,宠子以貌!
主公何其之愚呀!若是早早将子嗣事定下,刘备就算有关陆这等猛将,又怎么能在数年间便以疲惫之师,兵临邺城之下!
这个老人站在滔滔的黄河边,静听着身边的沸腾与嘶鸣。
士兵们想要回去,可是哪那么容易回城呢
若他一把火烧了鄄城,河面上必定布满了船舶,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会殷勤上前,喜气洋洋地说几句阿谀奉承之语。
现在他狼狈而归,他们为了明哲保身,自然也逃了个十之七八。
有人搀扶着他,想将他往船上领——无论如何,作为主将的田丰总有一艘船的。
可这个老人很是蛮横地推开了他的老仆。
“我岂为审配下!”
他这辈子从来没服过审配!就算审配死了!他也不服气!
田丰就是这样昂首挺胸,在士兵们的哭声中走入黄河的。
当冰冷而浑浊的河水淹没他那一刻,这个哭瞎了眼睛的老人忽然又能看清眼前了。
——有人在滚滚黄河的尽头等他。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绛红的袍子,袍子上绣着滚边的金银线云纹,很是华美漂亮,夜雾遇了他,自然恭顺地向两边分开。
可那个气度非凡的男子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见田丰向他而来,还稍微地别开了脸。
田丰心里那些郁结的怒气就是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主公必定是心虚了!他很得意地想,将自己遇过的不公,爱子与族侄的战死,以及壮志未酬的满腔悲愤都尽抛脑后。
他向着那条长河的尽头,向着他的主公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