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无凭。”
窗下灯火微弱如豆,桌面擦得干净,女儿家的簪花小楷清秀娟丽,并不上乘的墨汁扑洒在粗糙的纸张,照样写出一手风流婉转,字字句句泣出的却都是血泪苦痛。许锦书心疼花钱买来的磨冻,每每总要亲自动手,用多少便研出多少,必定写干净了为止,半点也不能浪费。
光线昏暗,只怕要熬坏了眼睛,她却是刻意为之,能更好地掩盖窗纸上映出的身影。许家的四姑娘不敢在人前掉眼泪,只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靠着辛苦做工攒下体己银子,换来笔墨纸砚,悄悄抒发一点思母之痛。
生她的兰姨娘去世得凄凉,病弱到连汤药都难咽下喉咙,年轻时候饱满白皙的额头早已布满青筋,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这个女儿。本来,许锦书可以有个嫡亲兄弟相互照应,也不幸夭折在内宅后院的争斗中。
姨娘从小就教导她,嫡庶有别,明哲保身,千万不可与正屋的大娘子和小姐们争锋斗气。
何止呢?儿女双全的万姨娘、老太太屋里出来的菊姨娘,哪一个不是过得比她们母女体面尊贵,不至于明明是千金身,却要放下脸面去讨好管事婆子。
兰姨娘去世前半年,家里庶长女锦绣已经由老太太做主,相看了临近县里的一位员外,上无婆母刁难,嫁过去可以执掌中馈,衣食无忧,只不过无人在朝入仕,日子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
大姑娘的生母身份不高,又因为产下头胎,早年就被太太冷落,打发得远远的,平日在家说不上话,如此一门亲事也算般配。然而,八字也只是有一撇,太太膝下嫡出的二姑娘锦竹还没许配人家,怎可能允许庶女先行声张。
前院偶尔传来争执,锦书在守孝,身边除了婢女阿香,再没有多余的人手忠心跟随,这倒方便了她四处走走,不被正房的耳目所扰。听说是太太不满,怪老爷不肯早为嫡女筹谋,才拖到家里出了白事,锦竹议亲少不得要被耽误。
话里话外更多是嫌弃兰姨娘之死晦气,锦书纵使听见,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万万不敢跳出去争辩。回到房中,阿香愤愤不平,还得四姑娘劝解她稍安勿躁,这么些年都忍下来了,不差再多一时。
其实太太看重嫡庶,早就为二小姐做着安排,早先相中的是城南林家,有一门在衙门做事的姻亲;去年又仿佛有太太娘家的堂房亲眷登门,有心来一个亲上加亲,不知道说得如何。眼看着前头几位姐姐的婚事都要有着落,锦书猜想,自己大约也快了。
即使兰姨娘在世,也没有权利给自己操持,还得仰仗太太开恩,多多带她去些女眷们的雅集、诗会,叫别人知道,许家还有这样一个女儿,清秀文静,已然到了待嫁之年。
可是么,听太太怨怼的态度,只怕是要先出了这口气,才肯正经给这个庶女挑选人家——左不过是和大姐姐差不多,给许家换来多多的聘礼银钱,或者联一门有所助益的亲家,再陪送一份不薄不厚的嫁妆,就算当家的大娘子贤良,对孩子们一视同仁了。
兰姨娘留下的积蓄微薄,远远不够锦书出阁。大姐姐的生母好歹从太太屋里出来,万姨娘更是带着万贯财帛进的门,至于三姐姐,嫁妆自然是由老太太房里出的……这么一盘算,许锦书也为自己发起愁来,转瞬又觉得可恶,娘亲的丧礼刚过,怎好就没良心想着要嫁人。
阿香却看得开,道说姨娘生前,一直牵肠挂肚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奈何锦书才过金钗之年,太太总爱寻了老借口,说四姑娘不是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唯恐随了生母的小家子气,又不会理家,带出去万一行差踏错,岂非叫人笑话,还是在家悉心教养几年,再出去相看也不迟。
“说出来唬谁呢,不过是嫉妒咱们姑娘比她的二姑娘漂亮讨人喜欢,生怕四姑娘出去了,就没人瞧得上二小姐了。”
婢女的碎碎念绝对不能传出屋门,兰姨娘留下殷殷嘱托,阿香不敢忘,可得好好照顾四姑娘,不能因为自己管不住嘴,让主子受连累。
太太何种心思,许锦书自己当然有数,人在屋檐下么,能忍则忍吧,毕竟老太太还在,总不会眼看着亲孙女熬成老姑娘。
半年辰光过去,员外的花轿终于上门,敲锣打鼓抬走了大姐姐。锦书得以换身绸缎衣裳,戴了和二小姐一样的珠翠首饰,站在正门口相送。红盖头下落出几滴泪,砸在新嫁娘的金丝鞋面,留下点点斑驳。
锦绣开了个好头,后面的女孩们陆续都开始筹办陪嫁单子。锦书知道,自己要等满三年,便不着急绣嫁衣,每日如常做针线活贴补用度,偶尔得了闲暇,要么习字,要么练练母亲留下的琴。
她明白,兰姨娘是乐伎出身,才有了毕生的悲剧;她发誓,绝不要走生母的老路,宁可嫁入寒门,苦苦熬生计磨日子,也断不能给人做妾自轻自贱。
誓言立在心头,还没来得及在阳光下大方地宣之于口,忽地一道晴天霹雳打下来,让锦书整个人都懵了——老爷欲新寻一房小妾,是水面上有名的船妓,借酒调戏要对方伺候,不成想其背后早有主顾,且是许家商行赖以生存的大头。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许老爷的生意一落千丈,连二小姐备的嫁妆都被拿去填补空缺,也不过杯水车薪。都说虎毒不食子,可阿香跑回来的时候,许锦书还在绣手帕,想着能多贴补家用,她知道亲爹不疼自个儿,却没料到,竟然能绝情到二百两银子卖了她。
行囊轻便,锦书换上阿香的衣裳,佯作倒夜香,连夜逃出了家门。月光下街道清冷,粗布衣衫不足以避寒,可她浑然不觉,心里早就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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