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从个人的燃料获取质量,难易程度以及占克洛维城每年煤炭占据的比例,克里斯蒂安·巴赫还进一步延伸到了城市不断扩张,工业生产规模与效率的提升,所对克洛维城市民生活造成的负面影响:
“…在搜集了过去五年的报纸之后,不难发现克洛维城绝大多数市民的生活质量,并未如推测的那样不断上升,而是呈平稳的下滑趋势;即便是圣徒历一百零三年的饥荒,只是被此前圣战造成的经济过热而提前引爆的‘定时炸弹’而已。”
“作为整个王国,乃至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克洛维城从世界的每个角落输入成千上万吨的原材料,又向全世界输送成千上万吨的廉价家具,布料,金属工具,武器……”
“这些东西即便算上运输成本,价格也往往只有原材料产地的十分之一。”
“尽管工厂里的工人们生产了能满足全世界的商品,但他们自己却无福消受;因为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商人都明白,只要将百分之九十九的商品售往外地,再将剩下百分之一的商品按成本增价百倍,他们就能理所应当的获取惊人的利润……”
“…普通市民能够拿来满足生活所需的,只能是商人们所提供的‘廉价制品’,至于究竟有多廉价这点他们根本无法判明,因为更廉价的小商人,手工业者早就在成本落差面前破产倒闭,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
“于是商人们一边不计成本的为内城区提供糖,咖啡,酒精,新鲜蔬菜和肉类,最好的面粉,一边不断减少外城区市民能够获得的食品种类,提高他们使用燃料的成本。”
“圣徒历九十五年的纺织厂工人还能在休息时间享用咖啡,而到了圣徒历一百零三年只剩下掺水啤酒,蔬菜种类只有土豆和豌豆两种……”
缓缓放下手中笔记,已经酒醒了的索菲亚·弗朗茨表情流露出一丝迷茫。
在她的印象中虽然克洛维城虽然存在贫富差距,但总体而言无论财富还是生活水准都应该是一直在提升的,每年克洛维城的产值和税收都在增长,工厂和商会数量越来越多…那么相应的底层市民的生活,也应该可以得到很大的改善才对。
但克里斯蒂安·巴赫的调查结果却表明,事实正好相反。
不仅是越来越恶劣,而且劣化的速度还在不断增加:首先是生活环境的水平下降,紧接着糖和咖啡这种奢侈品逐渐减少,再然后是新鲜的蔬菜和肉类……
等到圣徒历一百零三年,就连最大众化的乳制品比如黄油,对市民阶层都开始变得奢侈了。
而克洛维城的财富还在增加。
“为什么?”少女忍不住反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克洛维城变成这样,还是源源不断有外地人选择到这里,在外城区生活?”
“答桉很简单,因为相较之下成为克洛维城的市民,已经是他们最不坏的选择了。”
安森一边回答的同时,默默翻开了笔记的下一页:
“……但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三十平米的独户房屋,土豆和腌肉为主的食物来源,也已经远远超过了哪怕中央行省一般佃农的生活水准。”
“即便在相对富饶的乡下,以巴赫家族庄园周围的农夫们比较的话,那些勤劳的庄稼汉们每日只有粗面包和白菜汤为食,干净没有太多破损的衣服是家里最贵重的奢侈品,肉类只有在特定节日才能享用。”
“和被困在钢铁与砖头‘监狱’的市民相比,住在茅草屋和窝棚里的乡下农民简直与野兽无异……”
“但当我查阅更早的时期,例如圣徒历八十年,我们父辈时代的乡村风貌时,却发现和现如今似乎完全截然不同——是的,不仅仅是城市,乡村的生活水准比较过去也是大有不如。”
“廉价的成衣和工具让铁匠与裁缝凋零,一笔又一笔来自城市的订单让农户们放弃了种植蔬菜,水果和养兔子的想法,全力耕种小麦和土豆。”
“于是他们的抗风险能力大大减弱,于是土地更多的庄园主和贵族们能理所当然的兼并或买下他们的土地,于是越来越多的农民失去土地,而拥有了新式农具的地主并不需要那么多农民为自己耕种,将他们统统赶了出去。”
“是的,喂饱了市民的小麦和土豆,是用乡下自耕农的血肉培育出来的……”
少女沉默了。
这倒不是克洛维王国底层民众们的生活境遇让她触目惊心,感同身受,而是国民议会法桉大肆传播,并由此带来的热潮随之造成的巨大影响。
而真正实地调查的克里斯蒂安·巴赫当然也没有忽视这一点:“…不过以上问题其实并不算问题,贫富的分化自古有之,阶级的界限向来如此,克洛维不是第一个同时有富人和穷人的国家,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甚至每个克洛维人都可以自豪的说,我们的王国比帝国更加自由,也比许多自诩自由公平的‘自由城市’繁荣富强;她未必是最好的,但绝对值得每个臣民为了守护她而奋斗和牺牲。”
“真正的问题在于,自由城市往往只有一座城镇大小,还要被更上层的贵族领主压榨;外界的压力和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环境,可以让底层的民众和最上层的富人互相包容理解,哪怕这种理解是虚假的理解。”
“而阶级有序的帝国境内,庄园里的农奴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皇帝,普通骑士也不可能做着某天能够和大公们同桌共饮的春秋大梦。”
“但克洛维城的混乱却打破了这古老的逻辑,源源不断,来自各阶层的‘行省代表’们之间也没有了身份的差距:无论你曾经是贵族还是农民,现在也都只是‘代表’而已;并不会因为财富和血统是否高贵,就比别人拥有更大的话语权。”
“过去的外省人并不能看到克洛维城的富裕,一切都只在于道听途说的传闻;过去外城区工厂里的工人们也不关注,也不可能干涉大臣贵族们如何统治这个国家,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
“而今一切都变了,于是所有不是问题的问题,都变得及及可危;很快那些真正热心政治的代表们,就会开始要求改变现状;当他们察觉现状根本无力改变之后,他们将开始要求公平。”
“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甚至一年…无论如何,‘什么是公平’这个所有人都无法给出准确答桉的难题,才是真正有可能毁灭整个克洛维王国,使其沉没的炸弹……”
……看完了整本笔记的全部内容,欲言又止的索菲亚·弗朗茨望向窗外的风景,双目出神。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已经冰凉的咖啡,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我有一个问题。”少女头也不回的问道:“你的哥哥,真的只是中央行省的乡下贵族吗?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巴赫家是已经传承千年的豪门,只是故意改变了姓氏之类的?”
“呃,应该是完全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