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黑船来袭(中)(2 / 2)

郑司楚道:“谈兄所言实是至理。宣兄,不论这艘黑船究竟有何玄虚,总之不能有丝毫大意。让炮台加强戒备,水军做好出击准备,做好万全之备,再有意外的话……”

他说到这儿,却顿住了。人算不如天算,这话郑司楚实比谁都清楚。当年南北交锋,虽然南方实力一直不及北方,但当郑司楚执掌兵权时,压缩战线,将傅雁书的全面攻势层层化解。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劣势未必就不能一点点被扳平,然而当时正是守御南安城的五羊城名将高鹤翎在前线突发重病,南安城陷落,使得郑司楚苦心经营的防线彻底崩溃。当时高鹤翎号称天下守御第一,人人都觉得只要有他守城,那城池定然固若金汤。而南安城也是位列十一名城的坚城,而攻城的北将戴诚孝以前并无太大战绩,高鹤翎却年富力强,因此所有人都觉得南安不足为虑。可偏生就是这个最不可能出乱子的地方发生意外,结果就是郑司楚的计划全盘皆输,回天无术,最后唯有以和议来换得五羊城的苟延残喘,保留这一点共和的火种,而郑司楚本人亦因此身败名裂,再不能回军中去了。

这一次,会不会有发生意外?

这句话其实一直横亘在谈晚同与宣鸣雷的心头。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因为,如果再发生一次意外的话,五羊城这一点残存的共和火种也终要彻底熄灭了。谈晚同只觉得心头一阵烦乱,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夹了片肉吃。一时间三个人都闷闷不语,郑夫人却端着一个食盆出来,见三人都不说话,只顾喝闷酒,说道:“谈将军,师哥,你们等急了吧?热炒上来了。”

郑夫人炒了几个连荤带素的菜上来。一见她过来,宣鸣雷连忙站起身道:“师妹,真是有劳了。”

宣鸣雷生性狂放,但在这小师妹跟前却向来极是规矩。平时每饮必醉,但只消两个人在前,他就算醉了也不敢发酒疯。这两个人一是妻子,另一个就是郑夫人这师妹。郑夫人淡淡一笑道:“师哥,你客气什么。”

待郑夫人放下菜进去,谈晚同突然低低道:“郑兄,你还是同夫人去雾云城吧。”

郑司楚在五羊城已是身败名裂,但谈晚同这些相熟朋友却深知郑司楚实是忍辱负重。现在北方的大齐帝君也极为看重郑司楚,谈晚同知道帝君曾数次相邀郑司楚北上,甚至连“剑履不拜”的条件都开好了。这等待遇在帝国只有三个人才有,给郑司楚开出这条件,可见帝君的诚意。虽然谈晚同也知郑司楚一旦北上,就是放弃了共和的信念。以往他只有佩服郑司楚的倔强,但现在看着郑司楚夫妇的现状,谈晚同也不禁有些恻然。但郑司楚却只是笑了笑,也不回答,只是道:“姜栩平什么时候回来?”

宣鸣雷知道郑司楚实不愿谈此事。其实他私底下不止一次劝过郑司楚,何必要留在五羊城受苦,但郑司楚只说那是他的信念,宣鸣雷便也不再多说了。对这个生死之交的老友,宣鸣雷实是比谁都清楚。有些事,他实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

三人各怀心事,这一顿酒也喝得拘谨。喝了一阵,谈晚同说姜栩平可能会回来汇报,先行告退。宣鸣雷却还不曾过足酒瘾,他在家因为被妻子管束得严,寻常不准喝酒,到郑司楚这儿来才可以过过瘾,这几口酒委实还不曾杀得馋虫。谈晚同一走,他倒是越发来劲,与郑司楚说说笑笑,不时说点近期发生之事,一边不住地往嘴里倒酒。说了一阵,已是微醺,借着酒意,宣鸣雷道:“司楚兄,其实我觉得,谈兄之议,不为无理。”

郑司楚一怔,问道:“谈兄什么之议?”

宣鸣雷放下杯子,眼中却是异样的清醒,压低了声道:“司楚兄,良禽择木而栖,实不必拘泥。便是到了北方,你一样可以一展所长,也无须再受这分腌臜闲气了。”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你说的是这个啊。”他也放下了杯子,小声道:“宣兄,你觉得陆明夷此人如何?”

宣鸣雷沉吟了一下,叹道:“我有心说他几句坏话,但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此人虽然野心不小,但明智宽厚,从善若流。不管怎么说,现在北方虽然复辟帝制,但百废俱兴,国势蒸蒸日上,实不能不让人佩服。”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不错,眼下这大齐帝国正是上升之时,南北双方也甚为和睦,五羊城也得了几年太平日子。只是,你敢保证下一代帝君仍能有这心胸么?”

与共和制不同,帝制唯有从储君中选择一人继位。如果继位之人英明,国势仍能保持上升。但万一继位的是个庸主暴君,很可能这一切便会毁于一旦。在前一代的帝国中,就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个帝国前后共有十八代帝君,但第四代帝君却没有帝号,只有王号,那是因为第四代威德王本是第三代帝君福德帝的叔叔。福德帝五岁继位,八岁遇刺身亡,主谋的正是威德王。威德王行此大逆之举,虽然也登上了帝君宝座,但在史官笔下,一直只以王号相称。威德王虽然用这卑鄙手段得位,可他偏生是个明君,享国甚久,治国有方,当时国势也是一年高过一年。只是威德王一生没有子嗣,过继了侄子泰定帝继位。这泰定帝虽然只是威德王的侄子,手狠手辣倒是一般无二,却没有威德王的半点英明。即位伊始,因为御史上书要求将威德王灵位迁出太庙,泰定帝下诏棰杀御史,结果使得群议汹汹,朝中文武几乎崩溃。泰定帝在位的三年间,此事也吵了三年,被称作“大礼仪”,最终帝国被搞得天翻地覆,威德王灵位还是被迁出太庙,并且不得加以帝号。而泰定帝在这三年里堪称胡作非为,以至于当时民间传说泰定帝正是遭威德王行刺身亡的福德帝转世而来的。只是泰定帝虽然胡作非为,险些将帝国彻底掀翻,可他的帝位因为是传自父亲,结果虽然风评极差,但在史官笔下反而有正式帝号。现在北方的大齐帝君陆明夷有两个儿子,尽管眼下这二子年纪尚幼,但帝位肯定会传给这两人之一,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代帝君还会如陆明夷般容忍五羊城的存在了。宣鸣雷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叹道:“我不敢说。”

郑司楚道:“我也不敢说,只能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

宣鸣雷不再说话了。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过了好一阵,忽道:“你让翰白去北方,也是安安陆明夷的心吧?”

郑司楚道:“他会有自己的判断的。”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这小子,将来会比你还要厉害。”

郑司楚笑了起来:“他才这点年纪,你就看出来了?”

宣鸣雷正色道:“三岁看老,何况他都十五岁了。我这点斤两,他两年前就已经掏了个精光,唉,就我家那小子,却是连把刀都拿不稳,我这路斩影刀以后定要姓了楚了。”

他说得颇为感慨,郑司楚啐道:“宣兄,我倒觉得你对铁澜也太苛刻了。铁澜是个好孩子,他将来的成就才不可限量。”

宣鸣雷虽然把儿子骂了一通,其实也有点得意,听郑司楚夸赞宣铁澜,他嘿嘿一笑道:“说不定吧。不过我家代代武人,到他偏生习文去了,象他妈妈。”

宣铁澜年纪虽轻,诗才极好,现在五羊城的酒楼歌肆里,便已有他的诗句传唱了。宣鸣雷对这儿子其实颇有自豪,听郑司楚赞了一通,便顺竿爬地吹了一通牛。只是他与郑司楚都不曾想到,他们对宣铁澜竟然还是远远低估了,千百年后,这个时代的人基本已为后世之人忘了个精光,唯独宣铁澜的诗依然传播人口,历久弥新。

醉话归醉话,在郑家喝了个尽兴,宣鸣雷仍然记着正事。离开郑家,他马上便赶去兵部查问。去得也巧,他刚到兵部,姜栩平也正好回来,却说墨龙号一去无踪,不知到了哪里。

果然是色厉内荏。宣鸣雷想着,一颗心不由放下了一半。不过他仍是不敢全然放下,仍是加派了斥候船巡查探视周边海域。五羊城商贸发达,来往船只极多,若是于佩利混在商船中来五羊城搞点破坏,倒也不可不防。然而从五月巡逻到了六月,一切都风平浪静,连海上的风暴也起得少了,待到了六月底,便是宣鸣雷也把另一半心放下了。

整个六月都平静无事,郑司楚却一直没敢大意。郑夫人倒是挂念着远行的楚翰白,时不时念叨着有没有到雾云城。其实这一趟长途光海上就要一个月多点,到了雾云城后再写信回来,又不是什么火急军情可以发羽书,发的只是寻常驿路,信来也要近两月。算起来,楚翰白就算一到雾云城马上写报平安的信,到五羊城来也是八月中旬的事了。郑夫人倒也不是不知这个理,只是母子连心,这个独生儿子第一次离开自己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就算是嫡亲舅舅带着,她仍旧不太放心。

正当郑司楚都快要忘了于佩利之事时,谈晚同突然又传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谈晚同一直没有忘记于佩利的威胁,因此他给锦鳞卫下的巡查的命令一直没有撤销,只不过从每日巡逻变为每三日、每五日、每十日一巡。而到了七月十九日这天,姜栩平带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那艘名谓墨龙号的黑船去而复返,停在了五羊城外数里之遥的一处小岛上。

那小岛是渔民捕鱼时临时躲避风浪的所在,因为并无淡水,所以只能暂时歇息。黑船停靠此处,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姜栩平发现了这个消息,立刻回来汇报,让锦鳞卫继续关注黑船动向。

显然,于佩利知难而退的猜测落空了,现在这情形,很可能于佩利是纠集了本部大队人马前来,现在黑船作为先行开路。听得这消息,宣鸣雷与谈晚同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马上下令水军加强戒备,并且增储炮台火药,准备接下来的这一场无法避免的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