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回忆她刚刚所言。
性情?友情?
这些词旁人也与他说过,还与他分析过、解释过。
他知道她所言何意,却也仅限于“知道她所言何意”。
世人似乎皆道他“生而无情”,道他最宜入无情道。
而她,是他至今所遇最快察觉他“不知情”的人。
第一剑启唇:“如道友所言。”
清寒的声音落下,寒风忽然就重新吹入了这一丈方圆内。
冬夜风雪的冷和他的冷瞬间交织混融起来。
楮语眨了眨眼,雪花从眼睫上落下,如常温声:“原来如此。”
所以他才是“将”入无情道,而非“已”入。
二人默契地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无意冒犯。”楮语诚声。
“无碍。”第一剑如实应道。
其实他也不知何为“冒犯”之感,但他以为,他应该未觉冒犯。
反而有些其他感觉。
二人不再多言。
环山而居的那些修士们的谈论声终于穿越风雪向二人飘来,却又同时在二人耳边被风吹散,半个字都落不入谁的心中。
太华剑道入口没有竖任何石碑名牌,山壁上也空无一字,只有一段就山壁而造的石阶,约莫数百级。每阶高约一尺,表面皆宛如天成,平坦但明显可见未经打磨。
这些石阶,都是直接以剑劈出。
而这百阶之后,便是真正的剑道了。
有名修士正守在入口处,瞧着像是尚未下定决心登剑道。见着楮语与第一剑到来,人纷纷向后退去,为他们让开路来。
“多谢。”楮语道。
第一剑停步,意为楮语先。
楮语与他对视一眼,也不多言,抬步踏上石阶。
石阶如常,虽然窄小但行走轻松,百级转瞬而过。
左侧是山壁,右侧凌空,离地约莫十丈。
前方便是真正的太华剑道。
无数把长剑或深或浅地插入山壁,露出来的剑身有长有短,有宽有窄。长则四尺,短则两尺;窄则一寸,宽也不过两寸。
它们横陈在石阶断绝处,连成令人见而知危的空中险道。
山下的灯火穿过剑隙,将每一道剑刃都描成耀眼的金色。
楮语毫不犹豫,一步踏上两把长剑剑身。
两把长剑瞬间同时晃荡起来,与踩在石阶上的感觉截然不同,令人立时生起一股自己随时会从此处落下的错觉。
是的,错觉。
也只是错觉。
踏上剑身的瞬间,楮语便确定太华剑道考验的是什么了。
它毕竟只是一道入门关。
楮语轻松抬步,冷静向前。
近处这一段路的剑其实比较密集,剑与剑间相隔不过半尺,两把剑刚好能搭住一步。
走过一段路后,剑与剑间的距离才开始渐渐变大,一步只能落在一剑剑身。
楮语心平如镜,走得反而愈发平稳。
百丈高空的寒风呼啸而过,只能吹动她鬓角垂落的碎发与身上衣袍,吹不起她心中一丝波澜。
诚如第一剑所言,剑道不难。
只要信任脚下之剑,落步便稳。愈信任,则愈稳。
长剑看似在晃动,其实楮语脚下毫无所觉,同踏在石阶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第一剑落后楮语一丈半,如履平地。
目无波澜地看着前方的她。
脊背笔直,姿态轻盈,行走在剑道之上同他一般如履平地。
高处山壁上的雪一团团落下,时不时砸到她身上。她的云鬓挽得高,被雪团这般砸几下,免不了歪歪斜斜、摇摇晃晃。
她便抬起手,将挽鬓的簪钗直接都拔了下来。青丝尽数垂下,因顺滑而泛起浅淡的微光,又在高空的长风中飘扬,半遮半掩住纤细的脖颈。
第一剑神色静漠,一丝不苟地维持着一丈半的距离。
二人宗服皆色深,在长夜下并不明显,但落步时长剑总会晃荡一番,二人走得又平稳迅速,故而所过之处剑光闪烁不断,叫人完全可以轻易寻见。
而他们这般一前一后踏剑而行,无意中显露出来的是几乎一致的绝尘姿态,似乎随时便会携手化仙而去。
山脚下的修士齐齐抬头望着他们,看得几乎呆了去。
至于先前怀疑楮语不施法术便难登剑道的人,皆已长叹不止。
许是因夜深且风急雪骤,两刻钟下来,楮语与第一剑步入云中,才见着了前方其他登剑道的修士。
两名修士,同样是前后相隔不过几丈。女修在前,男修在后,身量看着像是少年男女,皆未着道袍,看来为了拜入华山而登剑道。
二人几乎攀在山壁上,全身紧贴着山壁,虽未停步,走得也极慢。
而他们落在剑身上的每一步,都会引起长剑剧烈的晃荡,连带着他们整个人都跟着摇晃起来,当真是随时都要坠落的模样,瞧着分外凶险。
同楮语二人相比……罢了,没的相比。
楮语二人走得轻松,步子自然比前方少年男女快上许多,故而短短片刻,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前行即可。”
第一剑的声音适时响起。
楮语旋即明了,应得温温和和:“多谢道友提醒。”
其实第一剑不提醒,她也正打算这么做。
剑道只有一条,不可停步。
那总有人走得快些,有人走得慢些,难免会撞上。撞上时,该当如何?从前人身侧绕过去吗?未免太过凶险。且若前人心存恶意,出手一推……
太华剑道自有法则,既已考验心性,又禁了法术,想来便不会在这等问题上为难登道之人。
果然,楮语径直“穿过”两名少年男女,稳稳落步在他们前方的剑道上。
“太微宗服!”女修的惊呼声在楮语“穿过”她的瞬间响起,十分激动,“道友是步天楮语吗!”
楮语不能停步,也未转头,于是只有声音传向后方,落入女修耳中:“道友当心脚下。”
话音落下时,第一剑也“穿过”了这两名修士。
女修愈发激动:“华山第一剑!”
“当心。”
第一剑同样未转头,只有冷漠的声音传向后方,复述了半句楮语的话。
男修的声音响起,颤颤巍巍的:“你、你还有闲心打招呼?你可还记得这、这是我们第几次登剑道了……”
“那又如何?我有没有闲心打招呼同我登几次剑道有何关系?”女修大声反驳,“剑道再难登,我们好歹坚持未弃。你瞧白日里来的那些个外宗剑修,练气、筑基境界的,从剑道上落下的可少?且其中大半人失败了一次便放弃,闷闷离去……连太华剑道都登不上,还想旁观论剑会,还敢自诩剑修!他们才是不该有闲心之人吧?我便是一生学不成剑,也比他们强……”
剑道已过大半。
高空风雪烈烈,眨眼将身后二人的话音吹散。
越往上行,剑与剑间的距离越大,直至相距约莫两尺才不再增长。
于寻常修士而言,如此这般自是越行越难。
然于楮语与第一剑而言,反倒越行越轻松。
约莫再一刻钟后,二人走完剑道,顺利登上华山。
“楮语道友!”
“楮语师妹!”
“问仙师兄!”
楮语刚站定,数十道人声便接连响起,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她循声望去。
深夜风雪中,乌泱泱一群华山弟子围在山门下,极其热情地挥着手,同她与第一剑打招呼。
而后——
“现在是丑时刻!我赢了!来来来,每人百灵石!”
“问仙师兄当真陪楮语师妹一同登剑道上山!我也赢了,每人五百灵石!不许耍赖啊!”
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