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子时前后,去静德寺的翊卫才归来,跟着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个名叫了智的年轻僧人,秦缨将白日复原的琉璃瓶给他看,了智很快将瓶身认了出来。
“小僧认得此物,是一年半以前,一位姓林的施主从寺中求走的,这琉璃净瓶是从西域佛国传入大周的宝物,被数位高僧开光加持,并非寻常法器,当日寺中要为观音菩萨重塑金身,林施主慷慨解囊,这才得赠此物。”
秦缨确认道:“师傅肯定”
了智点头,“小僧不会认错,这琉璃净瓶通体无暇,但在瓶底处却有一圈凸起,乃是铸造时留下的褶痕,就在此处——”
了智上前指出,秦缨仔细一看,果真如了智所言,如此秦缨几人皆安下心来,谢星阑又请江嬷嬷安排住地,只等明日谢文舜下葬之后再行作证。
待了智离开,秦缨又看向外间,“去三河镇的人还未归来。”
谢星阑道:“只按脚程他们应回来了,但要调查岳齐声的身世,自是要花费不少功夫,今夜或许回不来。”
李芳蕤此时道:“反正不急嘛,不是说明日午时才出殡等送去城外安葬完,回来只怕都天黑了,在天黑之前回来也来得及。”
眼看夜色已深,谢星阑道:“先回去歇着,明日总会有消息。”
秦缨便道:“你可要去参加葬礼”
谢星阑颔首,“到底是同一个谢氏,我不参与送葬,但在东府的仪程还是要去吊唁。”
秦缨看一眼李芳蕤,“那我们可要去”
谢星阑牵唇,“到时候人多眼杂,丧事规矩也多,你们就在这边候着便是。”
秦缨和李芳蕤不置可否,只先如此议定,见三更将过,便各自回房歇下。
秦缨被谢星阑送回清晏轩,洗漱更衣之时,手被白鸳一把捉住,见白鸳凑近去看她指尖那道破口,秦缨失笑道:“都长好了,一点儿不痛。”
白鸳边看边道:“还有个血点儿呢,像是在里头结痂了,县主当真不痛”
秦缨摇头,白鸳瘪嘴道:“奴婢出来之前,可是答应侯爷,不能让县主少一根头发丝,去那赤水村都没出事,万万没想到被那竹刺划一下。”
秦缨抽出指尖来,“这点儿破口,也就和掉跟头发差不多了,等回京之后,早就看不出什么了。”话音落下,秦缨叹道:“京城必定入冬了,也不知父亲好不好。”
白鸳便道:“咱们何时回去呢如今苏姑娘和余姑娘的家人找到了,等谢家三老爷府里的事了了,咱们便能走了吧”
秦缨点头,“也就这几日了,早些歇下,明日那府里丧事办完咱们也有正事。”
白鸳应好,忙同秦缨一并歇下。
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秦缨便起身往前院去,到了前院,却只见谢坚和江嬷嬷在府里,见着秦缨,谢坚上前道:“公子过东府了,让小人留下听县主吩咐。”
江嬷嬷也道:“那边这会儿还在哭灵,奴婢本让公子待会儿再去,但公子到底心好,先一步过去了,也算全了咱们这府里的礼数。”
谢坚闻言轻哼,“今日前来吊唁的都要看公子面子,三老爷只怕乐开了花。”
江嬷嬷笑道:“那也是公子自己争气,你跟在公子身边,言辞莫要如此无遮拦,他在京城行走多有不易,你得替他周全才是。”
谢坚赔笑道:“您就莫要担心啦,公子如今不比往常,万事都谨慎而为呢,咱们公子和老爷一样足智多谋,摔不了跟头!”
秦缨落座用膳,含笑听着二人说话,江嬷嬷这时又道:“我瞧得出来,公子此番南下办差,还有县主同行,那定是顶重要的好差事,是陛下看重公子!”
这话谢坚可不认同,
“是重要的差事,但说不上好,公子和县主这一路可辛苦了,公子本来能有别的好差事,但他不争不抢的,如今功劳都是别人的了。”
江嬷嬷不懂朝政,闻言忙问:“那公子岂非要被旁人压一头”
谢坚不忿道:“是啊,您也知道公子只能靠自己,再看朝中其他年轻一辈的,都靠着家族平步青云,公子从前心狠——”
谢坚说至此,眼风扫到了喝粥的秦缨,忙不迭改口:“从前心志很高,如今嘛,公子只想着在朝为官,也不能只以争功为要,右金吾卫掌京城安危,龙翊卫更是天子亲军,既身居高位,怎么也得做个好官,为百姓谋福祉才是。”
秦缨最知道谢坚是何性子,一听此言,差点没被呛着,她诧异看去,便见谢胸抬头,一本正经,恨不得将“改邪归正”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江嬷嬷却只有欣慰:“公子是如此想,足见那些京城流传回来的说法都是唬人的,老爷在天之灵若知晓,必定很是宽慰……”
李芳蕤到前厅之时已是日上三竿,隔了两座府邸,似乎能听见东府的哀乐声,待用完早膳,哀乐声愈发清明,分明是个晴朗秋日,却听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李芳蕤看了眼天色,对秦缨道:“午时出殡,眼看着一个时辰不到了,咱们真不用过去”
秦缨道:“按礼数,既然来了,是不该避忌。”
李芳蕤神色微振,“那咱们就去瞧瞧嘛,我可是什么都不忌讳的。”
李芳蕤性子难静,自不愿干等着,秦缨应好起身,江嬷嬷见状便与谢坚一同陪着她们出了耳门,此时已巳时过半,廊道和后梅园内一片清净,只在尽头东府后门处站着几个着丧衣的下人,几人漫步行来,凄婉哀乐中,夹杂着沉闷的悲哭。
秦缨和李芳蕤也沉肃神容,可刚走到一半,廊外的梅园中竟又传来一道低低的啜泣声,李芳蕤定睛一看,只在梅树丛中看到了一道削瘦的背影。
她眉头一皱,“谁在那里”
虽是青天白日,但东府的丧事还未办完,梅园中藏了个人,不免叫人觉得心惊,谢坚动作迅疾,两步便步入梅林,只听一声痛呼,却是个小厮被谢坚揪了出来。
小厮红着眼,一脸惊恐,谢坚打量他两眼,“你瞧着面生,是哪家的下人大白天的躲在这园子里……你这是在烧什么”
小厮身前堆着刚烧完的纸灰,见谢坚语气骇人,他忙道:“小人是五爷府中下人,今日三爷那边的老太爷出殡,小人是在此祭奠老太爷,到底不是我们府中的主子,小人不敢在自己府中烧,见这时候大家都在东府忙,便到了此处——”
谢坚踢了踢灰堆,果然发现了未烧尽的黄纸一角,他对秦缨点了点头,秦缨便站在廊道上道:“既然不是你府里正经主子,你怎还有心来此祭拜莫非那府里老太爷对你有恩”
小厮哽咽道:“不是有恩,是小人此前冲撞过老太爷,小人于心不安,又没资格进东府吊唁,只好来烧点纸钱,免得老太爷忌恨小人。”
秦缨还未语,江嬷嬷认出了他来,“你是五老爷府里的平安吧你何处冲撞了老太爷如今老太爷尚未下葬,你可不敢乱说。”
江嬷嬷不说还好,一说平安更害怕了,忙道出实情,“嬷嬷,小人没乱说,就在老太爷过世前的那日,他过我们府中看六公子习武,后来回府时,被小人撞上了上,小人那会儿推了个独轮车,上头放着三大桶潲水厨余,这一撞,直将一只潲水桶撞倒了,潲水厨余倒在了老太爷身上,当时便气得老太爷站不稳,后来还是谢管事将他老人家接回去的。”
平安哽咽道:“当日老太爷并未责罚小人,但小人心底过意不去,因……因听说老太爷是被大小姐气死的,小人便想着,那老太爷前日也因小人生了一场气
,小人心惊胆战多日了,却未见三老爷前来责罚小人,直到昨夜……昨夜小人梦见了老太爷,老太爷在梦里要将小人拖进棺材里,小人魂都被吓没了……”
平安说得惶恐可怜,李芳蕤却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你这是自己太害怕了才会做这样的梦,怎会将你拖进棺材里呢”
平安看着只有十五六岁,因怕担上气死老太爷的罪责,自是惶恐多日,见他瘪嘴抽泣,秦缨也宽慰道:“老太爷过世是在半夜,你们冲撞是在前日,你不必太过自责。”
平安抹了一把眼角,“老太爷是好人,那天弄脏了他的袍子和靴子,他都未责打小人,他被气得站不住,小人将他扶到一旁坐着,他还问小人是不是在厨房当差,倒的厨余都是何处的,也未让小人赔袍衫靴子,小人当时便怕他病倒,忙去叫谢管事,小人没想到他那日夜里就去世了,就算老太爷没有忌恨小人,小人祭拜他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好好一个人忽然暴病而亡,李芳蕤都听得唏嘘,但秦缨却蹙眉看向江嬷嬷,“那位老太爷对下人如此宽厚亲善吗”
江嬷嬷有些迷惑,委婉道:“老太爷当了大半辈子的一家之主,若说最宽厚,那还是对三老爷和两个孙儿最宽厚,便似大小姐说的那般。”
谢清菡前夜来府中说过,即便谢星麒真的杀了人,谢正襄也要替他遮掩,谢文舜显然也是同一类人,秦缨眉头皱的更紧,又去看平安,“他怎问你倒何处的厨余”
平安吸了吸鼻子道:“当时那些脏东西倒在了老太爷的靴子上,里头有些药渣,老太爷看到了,便问起来。”
秦缨心弦微紧,“药渣”
平安不住点头,“是,我们老爷在吃药,前阵子岳师父也喝过一阵子药,小人负责倒整个府里的杂余,因此那潲水桶里也有药材。”
秦缨眼瞳微缩,“那你如何回答的”
平安莫名道:“小人便照实说了,也说近来岳师父也在用药,至于我们老爷,老太爷自然知道他一直吃药的。”
平安不知秦缨为何有此问,但见她容色沉肃,亦紧张起来,李芳蕤也看向秦缨,“怎么了难不成有何古怪”
秦缨心跳的微快,对平安道:“岳师父这两日还在吃药吗”
平安摇头,“没有,他不必吃药了吧。”
秦缨指节微收,攥紧袖口道:“可还能找到岳师父的药渣”
平安蹙眉想了想,“他多日不吃药了,那些潲水运出去,都倒到河堤下了,不过岳师父院中有个装杂余的竹筐,那框子脏得很,或许会沾着些残存的药渣。”
秦缨看向谢正彦的府邸,“五老爷他们可在”
平安摇头,“不在的,他们都去三老爷府上送葬了。”
秦缨面色一肃,“那劳烦你走一趟,看看那竹筐里有何残余,若有麻烦你刮下来交给我,我就在这廊道里候着。”
平安连忙应是,小跑着回了谢正彦的府中。
他一走,李芳蕤蹙眉,“你怀疑那药渣有问题”
秦缨点头,她秀眉纠结在一处,像在苦思什么,众人一时不敢多问,皆默不作声地站在廊道之中,可刚等了没一会儿,一个翊卫从谢星阑府中上了廊道,谢坚看到来人,立刻迎了上去,来人对谢坚交代了两句,谢坚又忙到秦缨跟前。
“县主,是昨日留在揽琼斋的人,他们说今日一早,那卢师傅便带着一样物件进了东府,后来经过查问,得知卢师傅这两日一直在用拿走的那块羊脂玉雕刻玉佩,且还是一块麒麟纹玉佩,负责给卢师傅端茶倒水的小厮看到过雕刻玉佩的画纸。”
“麒麟纹”秦缨很是惊讶。
一旁江嬷嬷也道:“六公子和七公子便有麒麟纹玉佩,是老太爷当年赐玉给的。”
秦缨心跳得越发疾快,连忙道:“那卢师傅在何处可能请进府中来或者将那见过图纸的小厮请进来也行!”
谢坚忙点头,“自然能,您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别说请了,您但凡想见他,他不来也得来!揽琼斋距离谢家巷不远,小人亲自去!”
金吾卫在这小小江州,自无人敢违抗,秦缨也没工夫计较太多,肃容吩咐道:“那便将人请来,越快越好——”
谢坚领着翊卫转身便走,秦缨这时对跟着的沈珞道:“你出去请个大夫来,寻常大夫即可,也是越快越好。”
沈珞应是,转身便走,一旁的江嬷嬷不解其意,但秦缨目光清寒,不容置疑,她虽未多问,神色却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