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逆臣(十七)(1 / 2)

帝国再起 张维卿 1519 字 2023-07-30

黄志遴很清楚,洪承畴所指的并不单单是蕲黄四十八寨的事情那么简单。湖广空虚,当他们选择放弃袁州府的那一天,就必然要面临着大批清廷官吏将校的倒戈而去。对于湖广南部的那些非长沙幕府成员,他们本也没有指望过太多。可是长沙幕府的成员们却完全不同,他们几乎全部都受过洪承畴的恩义,在这样的时刻却仍不肯与其共度时艰。若只是一两个也就罢了,这么大面积的降明,确实让人感到无法理解。

“亨九。”长叹了口气,却好像是将胸中的生气一同叹了出去,一时间,洪承畴混浊的视线中甚至依稀可以瞧见他这个尚在盛年的副手和姻亲竟仿佛是突然老了十几岁出去:“你病倒之后,我们等到了消息,说是伪帝弃国了。”

天子弃国!

这样千载难得一见的好消息登时让洪承畴的精神为之一振,可也就只是那一瞬间罢了,他便立刻反应了过来:“铨士,陈凯到底做了什么?”

洪承畴一语中的,黄志遴也只得叹息道:“早在这事情在湖广传开前,陈凯便于橘子洲上提前宣布了此事,并声称与老本贼和海寇已经商议妥当,将会彷照周召共和旧例成立战时内阁,代天子行政。海寇表示会尽快收复江宁,以便于战时内阁能够在孝陵前将此事禀告于前明太祖。老本贼更是承诺会将黄钺移交给战时内阁。亨九,这消息甚至是我们离开武昌后才爆出来的,可也就是这短短的时日里,蕲黄四十八寨就反了,就连那些忘恩负义之徒,他们也大多都是那之后才降过去的!”

明时的内阁制不同于近代西方内阁,受到皇权的限制极大,皇帝可以凭借司礼监掌控的批红权轻而易举的制约住内阁的权柄。

有明一朝的权相无一例外的是通过与大宦官内外勾连,从而实现的对权力的掌控,比如张居正和大太监冯保的组合就是最好的例子。这还是内阁强势的时候,若是赶上内阁弱势,而宦官势力大涨的年月,王振、刘瑾、魏忠贤之流一样可以将内阁变成自家的传声筒,文官反倒是会变成宦官的附庸,确切的说是宦官背后的皇权的附庸的附庸。

内阁制度确实使得明朝哪怕出现皇帝常年不上朝、哪怕出现皇帝行为乖张也并不会影响到朝廷的正常运转,但司礼监握住了批红权,仅仅掌握票拟权的内阁就只能听命行事,因为对朝政的决定权在于批红,而不是票拟。

可现在,不一样了!

“周召共和、战时内阁、孝陵上疏、移交黄钺……陈凯真是好手段啊,天子弃国这样的噩耗都能让他变成士大夫的饕餮盛宴。”

孔孟以前,道统和治统是合一的,而在孔孟之后,道统和治统的承载者逐步的一分为二——统治者身份正当性和合法性仍旧源于血缘和身份,但是其行为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却要通过道统的论证才能成立。于是,便从思想上形成了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模式。

理论上,道统的至上性是要高于皇权的存在,其行为合乎儒家道统,即孔子所倡导的“仁”的便是明君、仁君,不合乎的便是昏君、暴君。但是,事实上作为承载者的士大夫更多的只是皇权的辅助者或是制约者,因为道统的概念之虚无远不如皇帝生杀予夺的权柄来得更为真切!

但是,道与治的承载者们之间的争衡却从未有哪怕一刻停歇过。以明为例,八股取士确实让朱家皇帝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儒家士人,可一样避免不了儒家士人对皇权的侵蚀。朱元章废除了宰相,可他的子孙后代们为了维系统治却创造了另一批名为阁老的“宰相”。从一个文职秘书机构,逐步成长为帝国最高行政机构,在这一过程中被削弱权柄的又何止是武将,曾经明太祖悉中书省及部分大都督府之权柄归于六部,而后那些权柄也逐步为内阁所掌控。

可是,皇帝仍旧掌握着批红大权,他可以轻而易举的通过扶持宦官来制衡士大夫。于是,士大夫想要掌控权力,就须得与宦官联手,比如阉党便是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这一被天启皇帝摆在了明面儿的势力与士大夫中的一部分实现了合作,而东林党权势熏天的岁月里,同样有王安在内廷手握批红大权!

明朝内阁与司礼监之间的战与合随着明朝灭亡便宣告了结束,有清一朝,满清统治者不遗余力在加强中央集权,士大夫的地位和人格被贬低到了连奴才都不如的地步。可一旦八旗军势弱,也立刻会有湘军、淮军、楚军这样的儒家士人武装跳出来,一边帮助满清镇压内部起义、抵御外部威胁,一边侵蚀满清所掌控的权力。甚至当八旗亲贵撕破脸,搞出个皇族内阁,原本还寄希望于靠开国会以实现和平夺权的儒家士人们一样可以反手将北洋军阀和革命党送上时代的潮头。

正统年间,内阁的票拟权就是在皇权的夹缝中争出来的,现在批红权也要落到内阁的手里。而清廷那边儿还在实行一部两尚书,满汉各一,满尚书理事、汉尚书伴食画诺的民族歧视政策,这特么怎么比啊。就好像是同样经营一种买卖,等生意达成了,获益却截然不同。而经过了江山、磨盘山两战,就连付出都拉平,甚至是调转了。也难怪,那些人会愈加的不看好满清。

他的那些长沙幕府的成员,确实都受过他的恩义,可他们更是儒家士大夫,为了个人情谊去背叛阶级立场,洪承畴再会拉拢人心也做不到这个的。而那蕲黄四十八寨更是可怕,那些寨主基本上也都是在野的乡绅,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些家伙听闻陈凯的豪言过后会是何等的兴奋。

“这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认了。”

想他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以来,创建了高效的长沙幕府;组建了战斗力为绿营之雄的西南经标,以及五千里长边内一系列的绿营劲旅;招抚了如蕲黄四十八寨,连山瑶族抗清武装,乃至是来自于西营系明军、夔东明军、明朝正规军、地方义军在内的大量抗清武装;瓦解了摇黄十三家,剿灭了湘东南的红头军等另一些不肯降顺的抗清武装;使尽了百般手段拉拢湖广士绅,哪怕不能将他们拉到清廷这边儿,也要让他们不为明廷所用;更是大力恢复了湖广南部地区的民生——屯田、修路、造船、贩盐、加征“洪饷”、整顿驿站、修缮城池、囤积粮草、打造武器、抓捕细作……

他这些年做了太多太多,已经把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官能做的都做了个遍了,才勉强撑到了西营三王内讧,孙可望降清。若是没有他的话,清廷在湖广的统治,甚至是在长江以南的统治早就完蛋了,哪里还会有一战灭国的机会?

可是,这一切都不存在了。陈凯的咨议局让连山瑶族抗清武装转而投入了广东明军的怀抱;陈凯的天地会借助于他拉拢士大夫的手段趁机渗透了湖广北部的各级官府;陈凯的广东明军攻陷了南赣、夺取了江西、进而横扫湖广大地;陈凯派往云南的一个侠客就凭着一把苗刀便葬送了数万满清精锐的灭国大军……

今天,陈凯的战时内阁更是将湖广的士大夫全都拉了过去,哪怕是他的那些长沙幕府成员亦是无法例外。他在湖广拼搏的这些年,湖广的那些基础设施、那些屯田、那些仓储、那些军队、那些高效运行的官僚体系,现在全都为陈凯做了嫁衣裳!

“铨士。”洪承畴双眼无神的看着床顶,幽幽的说着:“到了京城,你要尽快与我划清界限。”

“亨九,你说什么!”

面对着黄志遴的震惊,洪承畴仍旧是那副有气无力但却不容有任何质疑的态度:“不光是你,其他人也一样,尽快与我划清界限,或许还有机会免于一死。我,对朝廷而言,已经剩不下什么利用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