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眼前的村庄,已然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真就是人间地狱!
而醒来后的小藏秀站在村子里,看着这个惊悚的画面,白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许多年前,就是我第一个发现了村子被屠戮,然后带藏秀师弟回山的。”明闰道。
“到底是谁犯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清和震怒道。
“就是那老和尚,也就是圣上和如海曾经的师父,玉蒲和尚。”余闲道。
清和错愕半晌,霎时间捋清了思路,又急切道:“即便他真是藏秀的爷爷,想让藏秀同时修行佛道两家的功法,何必屠戮全村?!”
“不屠戮全村,试问,无极山怎会看在孤儿的情分上,让藏秀入门?”余闲冷笑道。
“……”
清和、明闰和乌小蛮皆是面色如土,痛斥道:“老秃驴真是心狠手辣、畜生不如!”
“不要被意境影响!虽然不合时宜,但请暂时收起恻隐之心。”余闲提醒道。
显然,葛晋是想用藏秀的身世经历,来诠释所谓的人间地狱。
他们越是同仇敌忾,就越容易困在意境当中。
大家只能狠心不去多想,继续充当意境的看客。
新的画面再次被塑造出来。
转眼间,藏秀已经长大了。
藏秀在无极山的生活想必还是快乐的,因此时间线直接来到了几个月前的夜晚。
当时藏秀奉命下山游历,顺便路过村庄祭奠父母,而这时,玉蒲和尚再次出现了,他已老态龙钟,面目似乎更慈祥了。
直到此刻,玉蒲和尚才将“真相”告诉了藏秀,说了天元皇帝当年在皇觉寺出家时玷污妇人的黑历史,他作为师父,曾想劝皇帝悬崖勒马,却被皇帝谋害,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把黑锅都扣在了天元皇帝的头上后,玉蒲和尚最后道出了来意:藏秀的父母以及村民,都是被皇帝派人杀害的,目的是要掩盖真相,藏秀是皇帝的血脉孙子,身世一旦曝光,将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如先报仇雪恨!
藏秀一度挣扎彷徨。
但在这时,葛晋出现了,他杀死了玉蒲和尚,并告知了藏秀真正的真相。
原来,一切的罪恶,都是玉蒲和尚犯下的……
玉蒲和尚是看天元皇帝创下宏图霸业,自知报仇无望,于是就想诱骗血脉孙子藏秀继承他的遗愿。
藏秀接受不能,吐出了一口血水,再次昏迷。
天降大雨,似乎在为这身世坎坷的孩子哭泣。
“他太可怜了。”乌小蛮咬牙道。
话音刚落,画面里的葛晋忽然转过头,看着乌小蛮,微笑道:“姑娘,看来,你也是认同这是一场人间地狱对吧?”
“我……”
乌小蛮神态茫然。
余闲立刻又把小妮子拉进了怀里,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别听他的胡说八道。”
“敢问余闲师弟,这不是人间地狱,又是什么?”葛晋再次施展出诡辩之术,他抬手指着仙气盎然的无极山,道:“若天道有情,怎会让玉蒲和尚犯下诸多罪孽,让藏秀以及整村人被连累波及。若神灵开眼,又怎会让藏秀这个信徒背负一世枷锁,被心魔残酷折磨。”
“余闲,师兄我没说错,地狱在人间,每个人降生在这个人世间,就是为了遭受万般酷刑而来的,而那些朝堂的官吏,大殿的皇帝,都是地狱的判官狱卒。供奉台上的神灵,只是高高在上,视万物为刍狗。说穿了,只是给他们斋醮用的祭品,斋醮一结束,命途也就终结了。”
在余闲的眼里,葛晋像极了前世的营销金牌老师,歇斯底里、慷慨激昂,说着一些看似有理有据的心灵鸡汤。
“为何人有寿命,神灵却万寿无疆,这就是主宰者和祭品的区别。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只有追求长生,才有机会走出这片人间地狱,挣脱主宰者的枷锁,实现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来吧,信师兄,得长生。”
葛晋向他伸出了手,脸上泛着十万分的诚恳和热情。
然而,很可惜,余闲前世已经被类似的心灵鸡汤灌得免疫了。
他岿然不动,默默凝视着葛晋,道:“你说得对,这人间,其实就是地狱。”
“余闲,莫要被他蛊惑!”清和焦急道,其实他的心志已经如风中残烛了,若不是有道心坚守着一缕信念,刚刚就该被葛晋的意境给慑服了。
余闲置若罔闻,继续面色平静的道:“但哪怕人间是地狱,我们就非得自甘堕落于地狱中吗?”
葛晋继续辩驳道:“正因为不能自甘堕落于地狱中,所以我们得努力爬出去,可人力渺茫,若是无法长生,怎能完成这艰苦卓绝的漫漫长途?”
余闲轻笑道:“其实没必要非要靠长生才能爬出地狱的。”
“那请师弟赐教,且看你如何点拨师兄我。”葛晋一甩袍袖。
“很简单,就俩字。”余闲竖起两根指头,一字一字道:“忘情!”
葛晋怔了怔,一时语塞。
“如你所说,人降生在世间遭受万般酷刑,追根究底,就是人有七情六欲,因此,情断欲灭才是所有痛苦的源头。那为何我们不能做到忘情,这样便能解除身上的枷锁,脱离人间地狱了。”余闲一本正经地道,至于是不是胡说八道,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你说得轻巧,七情六欲,人之根本,如何舍弃?若是没有情与欲,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葛晋争辩道。
余闲哂然一笑:“那几位圣人,不就已经给我们做了榜样嘛。”
到底何谓圣人,余闲其实仍不理解,但他前世曾看过一本很经典的小说,里面有一段关于至圣的说法,很合他的胃口。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正因为天道舍弃了七情六欲,才能永恒不衰。也正因为月亮怜悯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才会有阴晴圆缺。”余闲缓缓道:
“有时候,无情亦是有情,像我刚刚那般,冷眼旁观着藏秀的悲惨经历,我应该是无情的,但正是因为这无情,我才能保持心志不被你的意境影响。”
“同理,圣人他们也不是真的无情,他们有情,却不为情牵、不为情困,所以他们才能透彻的看清人间百态,才能公平公正的对待所有人。”
“你等等!”葛晋忽然打断道,呢喃低语了起来:“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好诗啊!”
葛晋品味着这段诗词,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陶醉之色。
无论他是否黑化,但他本质上仍是儒士,听到如此意境高深、洞察真理的优美诗词,也是忍不住击掌叫绝!
这一刻,他由衷的对这个便宜师弟平添了几分好感。
他终于理解杨吉为何在他之后,如此的求贤若渴了。
他甚至在想,若是当年自己就能和余闲同门拜师,后面或许也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
不过,欣赏归欣赏,葛晋却不甘心被认输,他抛去杂念,坚定心志,陈述道:“但圣人们实则是不公的,你出身豪门,享尽荣华,应该很清楚皇帝勋贵以及大臣们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然后,你再看看如今天下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说着,葛晋一挥手,意境领域的画面像幻灯片一般不断掠过,有赤地千里的荒芜,有骨肉分离的悲苦,有易子相食的残酷,也有投河自杀的绝望。
这一幕幕,再次生动诠释了人间地狱。
明闰和清和目睹这一桩桩惨景,终于道心失衡,导致内气紊乱,嘴角也一起溢出了血水。
他们已经被这【人间地狱】的意境领域给压制住了,崩溃的心态和理念,导致了元气大伤。
而且这种直击灵魂的伤害,可比真刀实枪的伤害值猛烈得多,接下来的修行也将大受挫败!
唯独,余闲看在眼里,依旧面无表情。
他只有一些唏嘘:历史的惨剧永不停歇,也大体相同。
或许是看多了,他早已麻木了,只有不多的良心,仍然维持着他的血液温度。
“余闲师弟,你从这些惨景里看到了什么?”葛晋试图循循善诱。
余闲淡淡道:“我只看到了一件事,人类总是一再重复同一种错误。”
葛晋又细品了一番,觉得有些意思,于是追问道:“那你觉得到底该如何纠错,才能一劳永逸?”
“这是圣人们在追求的。比如法夫子致力于刑天,目的就是想构建一个律法绝对清明的太平盛世。武夫子致力于斩天,实则是想斩尽天下不平事。道夫子试图看透万物的本质,初衷是想消解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儒夫子用格物之术去格天道的本质,愿景是让世人摆脱七情六欲的枷锁。他们是真正的达济天下。”
余闲忽然用明断尺指着他,厉声道:“相比之下,你所谓的长生,却是独善其身、自私自利,你自己脱离了人间地狱,那些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又该如何?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修行获得长生,拿什么挣脱这人间地狱?到头来,大多数人只能困在地狱里,仰望你们这些少数优胜劣汰出来的强者逃出生天、逍遥快活!”
“你追求的这个长生之道,说白了,就是个一心牟私利的学派,连立足于底层的盘会学派都比你们强多了,起码他们还会研发创造、惠及众生。而你嘴上讲的是仁义,心里藏的全是生意,根本不配在老子面前装什么伟大光明正义,更没资格谈什么人间地狱,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在我眼里,就是个精致利己主义者!”
葛晋呆若木鸡,随即脸色迅速充血涨红。
尤其“精致利己主义者”这个新名词,更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扎进了他的心坎上!
恍惚间,他想起了当年杨吉在意境中对他的呵斥:“你心中无君无师无天道,怎有资格自诩情深去救民济世?!”
一念及此,他按捺住震荡的意念,张口就吐出了一滩血水!
他的意念也崩溃了,下一刻,意境领域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他费尽艰辛十余年塑造的意境领域,居然被反向压制破解了!
葛晋赤红着双眼,瞪着余闲道:“你这是从哪里悟出的意境?!”
余闲朗声答道:“太上忘情!”
不止葛晋,连清和、明闰以及乌小蛮尽皆瞠目结舌。
他们难以置信的看着余闲,看着余闲手里的明断尺绽放出绚烂光华,然后化作一道光芒击溃了这个意境领域,直冲云霄!
彼时,天地似乎恢复了正常,但随着那道光芒钻入苍穹,天地却又开始出现了异象!
“你们快看山上!”乌小蛮指着无极山。
在众人的瞩目下,笼罩在无极山之巅的结界散发出五光十色,还有一缕缕清风萦绕于山巅四。
比起白天斋醮时,大殿涌现出的清气罡风,此刻的清气罡风,竟形成了飓风,以山巅为风眼迅速扩散开来!
一时间群兽呼啸,飞禽鸣啼。
直到,从苍穹深处传来了一阵沧桑悠远将这些声响全数压制,那浑厚的声音,犹如远古传来一般:
“好一个太上忘情,将我们几人这几十年行走天下的初心和追求,一语道尽。好孩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