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他乡的神秘的新娘拂去镜花水月的烟岚,吹散隔世辗转的尘雾,往事,扑朔如流光,遥远而令人向往。最爱那些旧事,字字泛黄,古书映开片片静默,自是不消说得满腔华美,半生罗袖。且去,且去,追溯一段还没老去的故事,深爱几许柔弱而美丽的灵魂。
芬芳清秀的荷箭来自最初的澄澈碧水,那四个美丽的姑娘,来自那段末世里堪称盛世的婚礼。这场婚礼,从吴侬软语的扬州,沿着古河逆流而上,穿过清贫和繁华的土地,在漫长的跋涉和无数恐慌里,终于抵达合肥。那时候的婚姻,依旧讲求门当户对。这当然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新郎张武龄的祖父张树声曾任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算得上是煊赫之家,名门望族。而新娘陆英来自扬州的朱门碧楼,亦是大家闺秀。
唯一令人觉得蹊跷的就是,在合肥向来举足轻重的张家,贯来和当地望族联姻,何必千里迢迢不厌其烦地去扬州迎娶?时年乱世,又逢天灾,不管是远嫁还是远娶,路程上的遥远,显然给这场婚事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只是婚礼,依然如期举行。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历史上的扬州,曾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作姑苏。也曾有人诗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一个有山有水,有诗有画的城,有温润如玉的君子,也有温柔如水的姑娘。
当来自扬州的陆姑娘来到这座自己将停驻终身的城市,江南的迷蒙水雾飘然而去,凝成新娘簪头一缕明润的光华,整座城市都从梦中惊异不定地睁开双眼,满心诧异、满心艳羡地凝望着她的十里红妆。这足以彰显陆家对这桩婚事的郑重,据说,陆英的母亲为了女儿的嫁妆操了十年心,准备好不久后,就撒手西去。嫁妆之丰厚,就连见惯锦绣珠玑的张家人都有几分瞠目结舌,不仅是送嫁的队伍一直从四牌楼拉到龙门巷,前头进了张家,后头还在十街开外,而且嫁妆里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家居、器物的每个缝隙,都笑盈盈地诉说着陆家的财大气粗,就连寻常一个簸箕上都拴着细长银链,如一束青丝,吊住芬芳时节。
直至许多年后,老去的仆妇们提起当年,失去光彩的眼眸里,忽然就绽开一抹霞彩。她们说起新娘的美丽,用各种她们力所能及的词汇,来描摹那种近乎国色的美。世间从不缺乏美人,但惊鸿一瞥里就叫人念念不忘的美,却如掌上珠、叶间露。而陆英的美,恰是冥冥尘世里最明亮的殊色,掀开缀满珠宝的盖头,一双似艳似冷的凤眼,是泣露的幽兰,抑或是袖手的漠然。
美丽,又薄命。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上天残忍又温柔,不欲朱颜辞镜,就匆匆带走了那些闪闪美梦。陆英在婚礼的十六年后去世,还不到四十岁,留下九个年幼的孩子,以及比她小了四岁的丈夫张武龄。合肥民俗是男子娶比自己年长的妻子,张武龄从小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比自己大一些,然而他没想到,她会来自一个遥远又柔和的水乡。
他是长房长孙。祖父张树声有八个弟弟,张武龄原本是第五房的孩子,但张树声的长子四十九岁亡故,原配无子,唯一的子嗣是小妾生的一个女儿。于是在张武龄八岁时,族里决定将他过继给张树声一支。长房人数众多,又是张家最显赫的一支,这意味着作为继承人张武龄的妻子,必须贤惠能干,因为她要负担起繁重的后宅事务——伺候丈夫和婆婆,管理人情往来,账务支出,任何一个微小细节,都应该面面俱到。
据说,扬州陆家祖上也是合肥人,只是后来迁至扬州,张树声也曾娶过一位陆姑娘,人们便猜测,张陆两家应该是相识已久。张家曾派人到扬州陆家相看两位小姐,在陆英和她的姐姐之间,他们看中了不论是容色还是才情都更胜一筹的陆英。他们的选择,在后来证明了那是不容置疑地正确。张家女眷曾回忆说,陆英和寻常女子相比,格外识大体,在处理家事和掌管财务上,都无可指摘。即使她刚嫁入张家时,不过是位二十出头的姑娘。
辞别了父母亲人,告别了温软静好的明月故乡,赴往婚姻时,或许也曾泪眼盈盈,望着二十多年的草木落花,在蓦然泛起的水波里渐行渐远。再怎样知书达理,贤名在外,也依旧只是一位柔肠百转的姑娘,只身远嫁,身侧只有一位能言善辩的送嫁伴娘。那不是她的亲人,也不是她的闺中密友,而是父母千方百计寻来的伴娘,能在新娘不宜抛头露面的时候帮她处理种种事情,也熟知各地风土人情,提点新娘不必出错。父母一片苦心,但在异乡面对婚姻,面对陌生家庭,面对一个崭新城市的,毕竟只是陆英一个人,不通方言,不知喜恶,不晓茫然的未来,只有慢慢地伴着岁月披荆斩棘,直至风霜弥漫,才用芳华和血,铸就艰难琐碎的人生。
彼时,她已是众人眼中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张家主母,是孩子们眼中温柔平和的母亲,也是丈夫眼中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妻子。也有淡淡霜华,浸染了惊艳过时光的容颜。
婚礼那天,她穿着凤冠霞帔,被人扶着在床上坐下,不远处,有人在用她不熟悉的语言唱着喜庆的祝歌:小小秤杆红溜溜,我替新人挑盖头,盖头落床,子孙满堂,盖头落地,买田置地。忽然间,红色盖头飘然落地,她看见十七岁的少年羞红的脸庞和好奇的目光,也听见满堂为新娘的美丽所震惊的嘘声,一颗心飘荡至此,终于尘埃落定——被妥帖安排好的时光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路,就要她自己走。
十六年的时光,陆英一直是从不出错的妻子、儿媳和母亲。在她的主持下,整个张家宁静和谐,就连年幼的孩子们也很少争吵,他们已经习惯像母亲一样,不动声色地用平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如是,她不仅收获了孩子们的敬爱,也得到了丈夫的敬重和婆婆们的疼惜。虽然三十七岁即早逝,而她这一生,却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圆满。
张武龄和她生了九个孩子,四个女儿,五个男孩,儿孙满堂,多子多福。可见,在子嗣单薄的张家,必定非常重视这位有“福”的媳妇。这些孩子大多有出息,在张氏夫妇的教育下端方明礼,延续了名门士族的风骨。陪着她过了十六年的丈夫虽然并未踏入仕途,却一生稳重端正,堪称好丈夫。
却没有人知道,她过得到底幸不幸福。
婚后一年,朝廷因“徐锡麟案”处死秋瑾,理由是她曾和徐锡麟一同商议谋反起事。消息传到张家,陆英却是一声叹息。安徽浙江一衣带水,她不是没有听闻过有个叫秋瑾的女子,抛夫弃子远渡重洋,为了一腔热血,也为了胸臆里浮动的理想和情怀。去国的那一刻,她不是传统意义里的妻子,也不是孩子们眼中合格的母亲,只是一个愿为祖国新生竭力奔走的国人。听闻此事,陆英是否心弦一动——其实她和那样自由血热的生活,也曾触手可及。
然而,她并没有。她选择了继续坚守父母选定的婚姻,选择在高楼广庭继续做一位贤明温婉的贵妇人。理由能有什么呢?舍不下年幼的孩子,放心不下逐年老去的婆婆,也不忍心让并无过错的丈夫蒙受世人的指指点点的奇异目光。于是,年复一年,落花满地,日复一日,流年逝去,她成了千万个母亲中的一位,像所有隐忍的旧式女子。
也只是相像而已。陆英与她们,依旧是不同的。中年时期,她曾在上海拍摄过一张身着洋装的相片,戴着繁复华丽的礼帽,颈上是一串珍珠项链,目光坚贞沉着,也有几分铿锵玫瑰的味道。她或许也在繁重的家事缝隙里,渴望展翅翱翔,期盼天高地阔,无奈此生已经无法成行。
因为此生不能飞翔,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女们,都有遵从本心的机会;所以她从不禁锢孩子们,希望他们按照长辈们的要求行事。这大概是张家能够出现名动一时的“四姐妹”最初的缘由——一个温和耐心的母亲,以及她所酝酿的平等有爱的家庭氛围。
一位母亲的伟大之处,大约也在此。舍弃了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牙牙学语的新生。在四姐妹中排行老四的张充和还记得幼时,母亲教她们唱《西厢记》中的《扬州歌》:“碧云天气正逢秋,老夫人房中问丫头,小姐修鞋因何失,两耳珠环是谁偷,汗巾是谁丢?红娘见说纷纷泪……”那是柔软的吴语,悠悠地缠绕在舌尖和牙缝,甜如麦芽糖,回味如丰盛的宴席。多年后,女儿们都还记得,凝固在唇齿间的芬芳,如同母亲所遗留的所有记忆,是月凉里好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