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里谱出的爱与痛一九三九年,四月三日,上海《申报》刊登一则喜闻——“昆剧界的珍闻”,张元和与顾传玠缔结百年之好。《申报》中说道:“知顾张好事已近,定于本月二十一日,假四马路大西洋菜社结婚,同庆‘闺房乐’,‘懒画眉’欣‘傍妆台’,‘龙凤呈祥’,‘佳期’待产‘玉麒麟’。”《申报》甚是有心,将昆曲名剧题目相连,权作祝福这对新婚夫妻。
他们这一路走来,并不算容易。
世人多戴有色眼镜,管中窥镜地看人看事,首先看脸,其次看穿,最后看心。往往第一招,就已经分出所谓好坏善恶。所以,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张元和同顾传玠,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旧时的艺人是花上的尘埃,是袖里的灰羽,轻易转赠,亦轻易抖落。清代的袁枚是当时极受推崇的文人,人品也很受尊重,独独因为挈带几位艺人,并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同他们交友,便被污为“无耻文人”。
等闲读书人自命清贵,他们欣赏曲艺,热衷珠玉唱词,其实细细想来,同钟爱一桩青花细瓷,品鉴一壶碧螺春水,甚至青楼红妆里捧红一位漂亮姑娘,区别并不大。《红楼梦》里薛蟠等人都是个中好手。当然,也有类似袁枚这样,真心将伶人们当作朋友的。但毕竟是罕见。
倒是充和曾说:“艺人来你家教昆曲,可是连跟你同桌吃顿饭都不行。我们家是例外,父亲不在乎这些规矩。”张武龄诚然是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旧式礼仪,也连带着几个孩子都养得个性直爽明快,不论是什么地位身份,都有二三好友。能无视时下风气,决然嫁与一个曾经是“戏子”的男人,张元和是勇敢的,她也相信,自己的父亲更不在意,对这桩婚事不会进行别人臆想中的干涉和强迫。决心嫁给顾传玠之后,她半欢喜半含羞地写信给父亲,奈何阴差阳错,她的父亲错过了大女儿的喜讯,也错过了亲自鉴定这位已收服几个儿女的大女婿。信寄到张家,张武龄已去世了好几日。
接到的是喜事,发出的是讣告。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张武龄的品性为人,除了对这桩婚事加以祝福之外,的确不会横加阻挠。
几个孩子都遗传了父亲对世情满不在乎的潇洒怡然,之于元和,她也毫不在意当时小报上漫天飞的耸人听闻标题:张元和下嫁顾传玠。爱情里只有两情相悦,如果分了上下,那就如同一场买卖,掂量各自斤两,权衡对方长短,最后交易成功,财货两讫。元和与顾传玠,都只在乎对方,只看到彼此眼中的闪闪发光。其实她比他大两岁,他欠她一份荣耀,可是爱情来了,哪里分时空与落差?
想必,那时的元和心里是无限幸福的。她如所有待嫁的准新娘一样,去相馆拍摄婚纱照,穿西式白纱,披雪白头巾,乌发如云,细眉如柳。佳人低眉臻首,笑意轻微,透过旧去相片,却仿佛谁都能感到那一抹幸福的味道,如幽然清香,时时静好。
顾传玠为人平易近人,朋友众多,在大西洋菜社举办婚宴时,“传”字辈的师兄弟都前来贺喜,婚宴结束后,仍旧不散去。他们簇拥着,要新郎唱《跪池》,促狭得很。《跪池》是昆曲《狮吼记》里陈季常被悍妻罚跪的一折,顾传玠连连鞠躬讨饶,才得以放过。新娘也同样被捉弄,方传芸唱了一出《送子》,结果唱到最后,径直到后台,要把手里的“子”送给元和,羞得元和都不敢见人,还是好友代为转交,才算解了围。
婚后生活亦是始终甜蜜。允和说顾传玠有一回给她写信,打趣说元和嫁给自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他们定居上海,在这座相遇并且相爱的城市。元和做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顾传玠则致力于谋求另一条生路。他敏锐而清晰地看到,昆曲已经是穷途末日的明日黄花,尽管他是那样热爱过它,却无法改变它逐渐如萤烛之光的命运。
不是每个人都具有激流勇退的果敢,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璀璨星光里察觉一丝宿命的悲凉。早在和元和结婚之前,顾传玠就积极寻找另外一些出路,譬如读书,譬如从商。他是聪明人,比同行们更警觉。二十年代某段时期,被京剧打压得一败涂地的昆曲有过短暂春天,穆藕初、严惠宇等三位大亨对昆曲注入了大量投资,让人以为昆曲即将焕然新生,但顾传玠明白,这只不过是因为大笔金钱而诞生的短春——如果资金撤回,这小小的新生也无非是昙花一现。
还有一个原因,促使他不欲继续走艺人生涯。这个行业太复杂,接触的人三教九流,吃喝嫖赌,当然,也不乏酗酒、抽大烟的优伶。他的洁身自好,宛如淤泥中零星冒出的风荷,孤单孑然,人性如斯脆弱,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某时某刻悄然沉没。这清醒的洞察力,傲然的风骨,以及对自身清澈的认知,令顾传玠在曲艺界里格外与众不同。后来,有人问元和,为何选择嫁给顾传玠,元和回答说:因为他志气轩昂。
那一眼,有时候就是那样神奇,不过是一眼,茫茫人海里邂逅相遇,有的一眼之后匆匆作别,各自天涯,有的走入彼此,白头终老。红尘里的烟花缭乱,迭起了远山纷繁,又明灭了灯笼牡丹,而元和的那一眼,就认定了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男人。至少在她眼里,他是。
那么,顾传玠眼中的元和呢?
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世界上或许有许多许多的女子,都比你更好,美貌、才华、家事、性情……都更好更好。然而,爱是剔骨生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顾传玠的投资人严惠宇格外欣赏他,早在顾传玠在研习所进修的时候,严惠宇就对他特别另眼相待。这种欣赏,一直保持到顾传玠离开昆曲界之后,严惠宇还曾建议他从事实业。
他认为,顾传玠聪明而勤奋,必然能够取得不小的成功。只是他忽略了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除了必要的智商和才情之外,理性的思维和知识,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顾传玠文学修养和才华都不逊色于众人,但他放弃昆曲,从头开始,毕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当艺人时,他的时间不属于自己,登台唱戏,业余教习,甚至为生活所迫,奔波在不同的人家传授戏艺。他没有多余的闲暇去学习另外和专业无关的知识,所以当他转行,短板的缺陷显露无疑。
但顾传玠果然如严惠宇所认为的,聪明且勤奋。他考金陵大学时虽然考了两次,但入学之后的成绩一路优异,从东吴附中到上海光华附中,最后考入金陵大学农业专业,作为昆曲艺人来说,好似遥不可及的传奇,近在尺咫,都不敢相信触手可及。严惠宇确实是看人精准,也难怪他想将女儿嫁给顾传玠。
亲上加亲,在哪个时代,都是备受欢迎。倘若顾传玠娶了严小姐,那位比他小了十一岁的聪慧姑娘,或许他的命运可以更顺利一点。严家的声望,严惠宇的帮忙,必然会让顾传玠的从商之路走得更加坦荡无惧。严惠宇甚至也曾认为,顾传玠会成为自己的快婿,他只是没料到,半路上会杀出一位张元和,身份才华甚至背景,都不输给自己的女儿。唯一赢过的大概只是元和的年纪,可是顾传玠身在伶界,见过的美人如花如云,如过江之鲫,他爱元和,并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面容。
一九三八年,战争的烟火蔓延到十里人家半城歌舞的大上海,乌云密布,硝烟呛鼻,隔着迷离而惘然的痛苦,世人的悲哀与哭泣都沉重如山。昆曲班里的师兄弟也流离失所,战时的痛楚摧毁了很多人的一生,他们的命运也随之奔赴向未知,有人到茶房做跑腿,有人去码头帮忙卸货,也有人当了算命先生,在乱世里图一口饭吃,甚至有悲观绝望到极点的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若是顾传玠依旧唱着他的戏,跟随着昆曲班的兄弟随波逐流,等待他的命运,或许就是那些彷徨又无奈的人中的一位。当他哀悼他们的凄凉,追忆当初年华共负的时光,会否陡然生出一种侥幸的情绪——因为他及时而清醒的抽身而退,也因为他的身边,此生常伴的如花美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