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来上海从来是不住家里的，她离开了的地方就不再轻易回去。爸爸在世的时候，总说我身上执拗的脾气都是我妈妈的影子，他说的时候带着纵容和思念，我心里暗暗觉得，爸爸始终是爱妈妈的，只是离婚后他不再承认了而已。

这些年我和妈妈断断续续地见过几次面，每次时间都不长，而且客客气气，礼尚往来。我妈喜欢从日本给我带很多首饰、化妆品，价格不菲，礼物仿佛为了弥补她内心的亏欠。为了她觉得安慰，我都悉数收下，然后给她送一些价值相当的礼物。并不是觉得这个世界苍凉，只是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我内心最清楚的就是世界上没有谁对谁好是绝对理所应当的。

我妈是个很骄傲的女人，从不会有人让她等。我刻意提前出门，到了咖啡店，发现竟然妈妈先到了。她是美的，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也算得上气质出众，而且她白，五官当中虽然没有什么是特别出挑的，但是在那如汉白玉般洁净的皮肤上，一切都自然和谐。

“乖女，你怎么比以前还瘦了，这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还是要有点肉的，别学着别人老减肥。”落座后妈妈把我拉到身边，扶着我的肩仔细地打量着我。妈就是妈，她握我的手，我的心就暖暖的。

“妈，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其实妈妈比以前老了，皱纹也更明显了，可是她是要一直美着的女子呀，怎么能说让她伤心的话。

“你长大了，妈妈也老了。”妈妈的眼里有一丝忧伤。

妈妈把服务生叫来，点了几样简单的菜，她对吃向来是自己不喜欢研究也并不在意的，她才是要一直苗条漂亮的人。

“乖女，你还和沈家来往啊？”我妈开口问。我想起那天电话上我以为是沈珏还叫错了人。

“当然有，爸爸最好的朋友，沈妈妈一直很照顾我，沈珏也对我很好。”这些年，大事小事我能当自己人商量的，也只有沈家了。

“我不希望你和沈家走太近，虽然沈珏可以算是你爸量身定做的女婿了。”我妈很少对我的事情插手，我意外她对沈家特别在意。

“为什么？我和沈珏并没有在一起，哪里来的量身定做？”

“沈珏，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是他们沈家的福气，但是从沈珏上大学开始，你爸就没有少在他身上花钱。你爸爸支持他选最好的大学，虽然有奖学金，可是其他的开支呢，都是你爸在背后默默补贴。你爸希望你嫁沈珏，他家境虽普通，但是他看得上他人，我虽觉得沈珏是好孩子，可是我接受不了沈家。”这些话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从来没有听爸爸提起过。

“妈，我爸可从来没有提过。”

“你爸怎么会提，他一心护着那对母子。我和你爸没有走到最后，各人有各人的责任，可是张岚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我没有想到提起往事，我妈妈还有那么多无法释怀的。张岚是沈珏的妈妈。

“妈，这又关张阿姨什么事了？”

“你爸养你，我一百样没有意见，就一样，把你养的太天真幼稚。你爸如果没有和张岚有什么，怎么会把几十万的钱拿去补贴沈家，你爸生病的时候张岚怎么会床头守到床尾，而且他们自己都默认了，这就是事实。”我妈讲着讲着就动气了，我爸爸是把我养的天真，我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去想过我爸和沈妈妈的关系，妒忌真的是可怕的东西，间隔了几十年，我妈还能有如此的怒气。

“妈，这些事都过去了，无论如何，沈妈妈也帮着照料了爸爸，在女儿的立场上，我很感激她。”我说的是心里话，这点道理我还清楚，沈妈妈照顾我爸，什么脏活累活没做过，能有这样不离不弃的关系，早就超越了很多夫妻。

“可是，我接受不了你继续和小三的儿子来往。”

“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人该走的走，该散的散了，人生，命运，这些事情一样也不在我们手上。”

“小小年纪，说话老气横秋。”我妈叹了口气，总算又笑了。归根到底，除了和我爸爸离婚，我妈的人生经历还算顺利，她有那么多在心底难平的往事，不过是因为一直被爱和保护着，就像不太生病的人，偶尔有点病痛就觉得难以忍受。

“妈，你在日本怎么样？这么多年了还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现在日常的日语没问题了，能到处出去走走，我还打算明年开家庭旅馆呢，否则老在家也怪无聊的。”

“你一直最有眼光了，王叔叔也很支持你吧？”我妈以前的工作很忙，事业上也挺要强的，离开了中国，过闲适的生活，肯定会不习惯。

“王叔叔对我挺好的，就是忙，跟日本人做生意，要求高，苛求细节，他就是太累了。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能做出一番事业，只可惜那个时候他要出国读书，我等不起他。我和你爸不好的时候，他刚好从美国回来，也离了婚，我们就凑合过过吧。”以我妈的立场，她也不会把所有的满足和不满拿出来跟我唠叨。只是看她现在这依然骄傲的模样，就知道她生活肯定是顺意为主旋律的。

爸爸和妈妈分开以后一次也没有避讳过在我面前谈她，总像他们还在一起一样，谈话间还总说你妈怎么怎么说，所以我对妈妈也没太多怨气。

每一分经历都长成如今的我，我现在感到满足，那些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早就离我远去。沈妈妈和我爸爸之间的事情，包括我爸爸资助沈珏的事情，知道了也并不会让我有太多波澜。

也许是真的离开了青春期，我不再以自我为中心去审视或者评判每一个人，不是当事人的我们，当不成别人的道德裁判。

只是，沈珏又知道多少呢？他是感激我爸爸资助他，还是觉得伤及了他的尊严？他是憎恶我爸爸取代了他父亲的位置，还是理解自己母亲的孤独？我不得而知，只是从他疏远我的这些年来看，他断然有自己过不去的坎儿吧。

我只能说，沈珏的自尊心比我想的还要强，骄傲的背后总是自卑。这些事无论他知道多少也不会拿来和我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