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隐约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但他出于某种不确定的、似潮水起落的心情,无法遏制地说了出来。
他觉得乔皙应该感受到了,可能会提出来,可能不会。
没关系。
无论如何,他不后悔。
同一时间,霖城。
乔皙完全没感觉这话不对,她只觉得二复老师果然厉害,笔下的人物具有超大的魅力。
安静中,她在脑海里拉了个提纲,然后给沈醉拨了电话,道出自己刚刚拉扯的目的。
“我从来没做过违约的事,既然沈导您认可了《见江山》,那您就是我第一次破例。”
“不用零片酬,不用跟全部,不用参投,条件还是看您。”
“但我也有顾虑,天价违约金对您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万一您中途有事或者出现不想继续履行合作的情况……哈哈哈押上一半身家吗?别说我了,就算您敢给,我和星光都不敢要啊。”
“……”
挂电话的时候,乔皙脸上满是笑意,请君入瓮,真开心。
挂电话的时候,沈醉耳边回响起乔皙的第一句。
“那您是我的第一次破例。”
自己是她的第一次破例。
第一次破例。
沈醉觉得人总要有第一次破例,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想笑,只是俊脸敛着敛着,控制不住地扬了唇角。
乔皙头天晚上和沈醉通完电话,第二天就带着法务从霖城赶到渝市水云间和沈醉谈细节。
乔皙害怕夜长梦多,沈醉则觉得乔皙果然一有理由就用最快的速度来找自己,两人怀着对彼此的包容,谈判进行得格外顺利。
到乙方酬劳及支付方式部分。
沈醉道:“昨晚说了零片酬就是零片酬,用最少的执行组,跟完后期全程,配合一切宣发物料,然后在你们需要的情况下我参投。”
乔皙摇头:“您愿意接《见江山》已经是我们莫大的幸运,哪有顺杆子朝上爬的道理?”
沈醉道:“我不可能收回我的话。”
乔皙笑:“我真的很想压缩成本,但该给您的一定不能少。”
沈醉抬眉,带着几分故意:“不然算了?”
他在赌,赌乔皙不敢算。
果然。
“别别别,”乔皙虽不愿做白嫖沈醉的事,但更不可能算,她是个把谈判桌当饭桌的人,红唇从平翘弯的一下,折中方案就出来了,“不然这样,沈导,我们直接把片酬转换为投资权。”
一方面缓解她在建组初期的现金流压力,另一方面以利益参与者的责任感降低沈醉中途撂挑子的概率。
乔皙嫣然巧笑:“不少给一分钱是我该尽的本分,您把现金转投资权是您给我的情分。”
在庞大的利益面前,人性是复杂的。
沈醉以为自己和pnB相比最大的优势是零片酬,所以在一开始就亮了底牌,而乔皙的种种反应说明他的优势在于他就是沈醉。
是特别,是优先,是例外。PanPan
百般暗示,让人难以抗拒。
乔皙手抚咖啡杯,眼眸清澈澄亮地看着沈醉。
“好,”沈醉目光触上她的,漆黑深邃的眸底染上一层笑意,他说,“有没有人说过和乔总一起共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虽然尚未经历,但已经预料。”
说过的人可太多了,但乔皙抿笑不提:“别人是别人,沈导是沈导。”
沈醉面上温润矜贵,本就柔化的心坎宛如铺上了一层糖。
乔皙和沈醉谈完,乔皙带的法务当场就把合同拟出来了,乔皙让沈醉确认无误,吩咐法务直接将一式三份合同发回星光总部盖章,总部起初没回复,乔皙一个“我是乔皙”开头的电话过去,十分钟过后便收到了回函。
一般合同拟定需要工作日,盖章需要工作日。
而从乔皙踏入水云间至三方章落,总共不到三小时。
乔皙后面还有行程,合同弄完后,她笑着向沈醉道别:“沈导回见。”
沈醉本想留乔皙吃饭,见乔皙行色匆匆在和法务交流什么,同样笑着把乔皙送到了门口。
“回见乔总。”
夕阳在天边烫了个澄黄亮丽的洞。
渝市市中心乔皙常去那家的高档下午茶包厢,申霁和乔皙相对而坐。
乔皙周到地给申霁斟茶、夹点心,笑容礼貌恭敬:“申导有看我发给您的《晚街》剧本吗,感觉怎么样?”
“我还蛮喜欢这种女性互助救赎题材,”申霁道,“现在很多本子都爱把男性放在高位去构建世界观,因为是男性所以天然拥有话语权,因为是男性所以天然强,因为是男性所以可以将自我意志凌驾于女性甚至女主身上,这些其实是不可取的,在很多先锋领域,很多女性都表现出了无可替代的实力并且留下了突出成果,《晚街》在这一块的诠释也很合我心意。”
乔皙道:“我看《晚街》的时候常常会想起您早年的午夜乌托邦系列,两个港漂女孩跌跌撞撞互相搀扶,哪怕身处泥泞,也想成为对方生命里的光。”
申霁眼光微有闪烁:“午夜乌托邦系列的原型是我的大姐和二姐,她们都非常优秀。”
乔皙稍显诧异,尔后弯着唇角:“我真的很喜欢您这个系列,希望有空拜访一下您两位姐姐。”
申霁道:“都已经故去。”
乔皙微怔:“节哀。”
申霁摆摆手:“没事,走好多年了。”
“……”
两人谈完内容,开始聊细节。
乔皙把给沈醉说过的话给申霁又说了一遍:“您能接《见江山》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台词稍有变动,“您说您只接一部剧,我知道也理解,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真的不愿带《晚街》来打扰您。”
乔皙语气诚恳。
申霁端杯啜了口茶,没有回应。
乔皙继续:“《晚街》这个IP其实是S,但剧本太扎实,加上女主定了从雪,卫视和平台直接抬到了S,评级在那,剧本在那,从雪在那,一下子就变成了非大导没办法开机。”
申霁看着乔皙,没有出声。
乔皙接着道:“《晚街》和《见江山》的预算是接近的,但《晚街》后期成本比《见江山》少一半,通过投资权转换加成,开出来的导演片酬实际能到《见江山》的两倍,”乔皙开了天窗说亮话,“《见江山》四月开机,《晚街》六月开机,我们之前说您《纸折船》这边杀青直接去《见江山》,然后现在我想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您四月到六月把《见江山》重点戏份拍完,然后进《晚街》,《晚街》重点戏份拍完再回《见江山》,”乔皙道,“考虑两边轧戏,可以多两组执行。”
要以前听到“轧戏”这种字眼,申霁能当场翻脸。
如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叹了口气:“小乔啊,我快七十了,不是十七,很多事情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知道,”乔皙同样无奈,“一方面是《晚街》这个故事真的很好,另一方面,但凡我有别的办法,我都不会厚着脸皮来求您把《晚街》和《见江山》同时接掉。”
申霁这辈子风云浮沉见过太多人,他把乔皙归到“好”的类别。
小姑娘走投无路来找自己,但凡可以,他是想帮的,加上他缺钱,奈何身体实在不允许。
乔皙做事是实干家风格,骨子里却潜藏着巨大的野心和赌性,比方说忤逆唐素留在星光,比方说此时此刻,她包里装着沈醉签完字的《见江山》导演合同,在申霁这赌他和沈醉不通气,赌他会选择《晚街》把《见江山》让掉。
暮色渐沉,包厢里沉默在发酵。
良久。
“小乔,同时接《见江山》和《晚街》真的不现实,”申霁道,“你让我考虑一下,三天,三天后给你答复。”
乔皙仿佛在算两个项目火烧眉毛的日程。
片刻。
“好,”她应下,双手合掌,“无论如何感谢申导。”
只有申霁一个人接《见江山》的时候,是天大的好事,但沈醉用零片酬的条件插一脚,这事就没那么好了。
第一,沈醉说零片酬,不可能真零片酬,白嫖的恶名乔皙担不起;第二,不管条件怎样,没有制片方能拒绝沈醉,更不可能换掉申霁。
明明是个两难局面,乔皙硬生生破了局——先把沈醉签在《见江山》防后患,再想办法让申霁主动放弃《见江山》选择《晚街》,这样一来,沈醉满意,申霁满意,最满意的莫过于《见江山》和《晚街》拿下双大导质保的乔皙。
等在商圈外的星光法务是乔皙心腹。
乔皙和申霁分别、上车。
法务听乔皙说了大概,奇怪:“《晚街》不是S吗?什么时候变成了S?我记得平台那边说剧本和从雪抬不了级。”
从雪是影后不假,但在这流量当道的行情下,话语权还是少了些。
乔皙对法务道:“申霁抬得了。”
法务担心:“你这是在两边吃。”
“只要最后结果一样,过程如何又有什么关系,”乔皙轻笑,“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法务保持着谨慎的职业病:“万一申霁两个都接或者只接《见江山》你就得凉。”
乔皙看向法务:“没有万一。”
法务觉得乔皙太过自信,押了三千块。
乔皙问法务为什么要送钱给自己。
法务看着乔皙连连叹息。
申霁让乔皙给自己三天时间,事实上,当晚,乔皙从渝市赶回霖城,刚进家门就收到了申霁的微信。
乔皙放下包,去冰箱拿了瓶冰水,咕噜噜灌一气,躺沙发上给申霁回拨。
申霁接得很快。
“小乔,”申霁语气颇为歉意,“有件事我很对不起你,但还是得告诉你,就是我想了想,想问问《见江山》能给别人吗,我想只接《晚街》。”
乔皙毫不意外,无声挑眉。
申霁道:“一方面,比起《见江山》那样的恢弘大架构,我个人更擅长《晚街》这种细腻内核的表达,就像《纸折船》,乍一看是悬疑,落到深处其实是亲情,另一方面,我之前就觉得《见江山》进组时间太急,我可能没办法好好盯《纸折船》剪辑,但筹备期还好,所以就应下来了,《晚街》开机晚三个月,我刚好把《纸折船》剪辑盯完,轻松充分地进组。”
《见江山》开机比《晚街》急,自己放下《见江山》去接《晚街》着实不厚道,尤其在乔皙几乎所有条件都为自己争取到最好的情况下。
申霁臊得老脸发红,但也不想和乔皙打太极。
他预想乔皙会犹豫,没想到乔皙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延续干脆利落的做事风格:“那我明天让法务把《见江山》合作终止函和《晚街》合同一起发给您,您看行不行?”
乔皙越这样好说话,申霁越愧疚:“《见江山》和《晚街》都是好故事,只是我更喜欢《晚街》,档期也更合适。”
这也是乔皙拿《晚街》给申霁看而非《洪荒》项目书的原因。
乔皙笑:“这么一想还真是。”
申霁觉得搁自己都翻脸了,乔皙脾气真的好,连道:“小乔,真的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