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在上面坐着,不时交谈一下。公孙佳一向是个别人乱蹿她不动的人,托腮看着,她们家女人们已经有围着皇子灌酒的了,皇孙最惨,被提着耳朵的灌。胡老太妃都跟人笑着说:“趁年轻多喝点,老了就不要喝糟酒了。”女人里坐得稳的只有太子妃与广安王妃。
厉害了,连广安王妃都能压在桌子上,公孙佳对太子妃很服气。钟秀娥原本是个活跃的人,这时牢牢看着女儿。公孙佳道:“阿娘,你别这么绷着,该玩就玩嘛。你看那位,眼都直了,脸都木了,跟我还隔着老远,闹不起来的。”钟秀娥道:“你不知道,发什么癫的都有。一会他们那儿不那么乱闹腾了,你还是跟我去你太婆那里坐着,安稳!”
事实证明公孙佳还是太年轻了,还是钟秀娥有经验。娘儿俩才说几句话,就有一个脸生的命妇过来敬酒。看身上装束她丈夫应该是四品上下,不高不低,颠儿颠儿的来了:“县主。”
公孙佳一向不饮酒,钟秀娥倒是有点酒量:“来啊。”
哪知这位不知是谁的,跟钟秀娥喝完了又找上了公孙佳。钟秀娥道:“她小孩子,不喝。”
“大过年的,为啥不喝呀?再金贵的,那儿不也正灌着呢吗?”
钟秀娥两条眉毛竖了起来就要骂人,又忍住了。年宴上闹起来,这是不给皇帝舅舅脸。钟秀娥强忍了把桌上那盘肥肘子扣这傻逼脸上的冲动,好声好气地说:“那你也去灌他们。”
“我就不,我就灌这小娘子,嘻嘻。”
公孙佳意识到有许多目光聚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动声色将右手食指举起,指尖弯曲向下点了两点。只见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宦官,一左一右按住了这位巡席的:“您醉了,奴婢们扶您去醒酒!”
这哪是“扶”啊,跟押犯人似的,一人拧着一条胳膊,用力很巧妙,连脑袋都被带着快按到胸口了,头冠上的装饰叮叮咣咣洒了一地。人很快就不见了。
公孙佳对不远处的郑须点头致谢。郑须含笑躬了躬身,又望了望皇帝。
看热闹的一哄转过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公孙佳依旧不动声色,对钟秀娥道:“瞎操心了吧?”钟秀娥道:“便宜她了!哎?刚那两个,哪儿蹿出来的?老郑这事办得周到。”公孙佳笑笑:“那咱们打听打听她是谁?收拾了?”
钟秀娥道:“这两天不行,过年呢,别惹大家不痛快。过了十五,我打上她的门去。”
“阿娘真是顾全大局。”
“那是。”
钟英娥前面闹了一阵又转了过来:“哎,刚才怎么回事儿?怎么我就离开一会儿,这儿就有人要闹你们?他妈的!当你们现在好欺负吗?王八蛋!”
一听就是喝高了,公孙佳道:“哪天我亲自去,叫您?”钟英娥高兴了:“好!”姨甥俩勾肩搭背坐一块儿,钟英娥给外甥女儿挟了一筷子鳝丝:“这个味儿正,我尝过了。”公孙佳道:“我问过了,今年的海产比往年好。”
“是吗?那我尝尝。”
两人凑一块儿研究,钟秀娥叹了口气:“这儿是不能再坐了,免得又来疯子。药王还是要往表姐、表嫂那里走一走的,起来!趁你还没醉死,跟我一起带她过去。哎,不对,你不管你们家丫头啦?我怎么还没见着她呀?你干什么吃的?”
钟英娥道:“那不在阿娘那儿吗?太子也在,对,快,带药王过去,谁不去凑那个热闹?就你俩傻坐在这儿!”拖着姐姐、外甥女又蹿了过去。
靖安长公主那里公主、王妃围了一圈儿,太子妃因太子下来了也起身相陪,两人脸上看不出一点痕迹,吕氏还是木木的,钟秀娥小心地把女儿护在一边。她们到了,靖安长公主一招手:“药王,快到我这里来!刚才怎么了?”
钟英娥抢先道:“不知道哪个傻娘们儿灌多的,搁那儿发酒疯要逼药王喝酒呢!”
太子皱眉,吃惊地问:“是哪个胡闹?你就只知道说嘴,你护住了吗?”
“表哥!我跑过去的时候早被押下去了,这事儿办得漂亮。”
太子舒了口气,慈祥地对公孙佳道:“受惊了呀,不必理会这些人。”
公孙佳道:“我没事儿,也没喝。过年不说这个。”
太子点点头:“很好。”一旁太子妃也投来赞许的目光。
兴许是太子在这里呆得太久,郑须悄悄过来:“陛下问呢,殿下怎么走不动了?请公主们高抬贵手,放殿下多走走。”靖安长公主道:“谁要留他来的?快走快走。”太子笑着走了,临走前对太子妃道:“你多照看一下这里。”
郑须还没走,对靖安长公主道:“陛下叫药王呢。”
靖安长公主道:“那快去!”眼看着公孙佳被郑须带到皇帝跟前,她才移开眼睛,告诉钟秀娥:“你的闺女,你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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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一肚子的疑问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是她的表亲,但这血缘有点远,地位还差着。不明白为什么叫她过去。
皇帝很和蔼,对郑须道:“把药王的座挪过来。”
饶是公孙佳胆子大,这里也惊,眼睛瞪得大大的:“啊?”以前皇帝的膝上她也坐过好几回,公孙昂在外头大胜的时候,她就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皇帝道:“让你坐你就坐。”
“为什么呀?”这陪皇帝、皇后吃饭的位置,它看起来就不对!
皇帝道:“让你坐你就坐。”
公孙佳不再问了,直接就坐下了,热菜一道一道给她重上了新的。皇帝道:“刚才郑须给你搬座儿怎么不坐?方才不坐,现在就得坐这儿了。”
公孙佳听懂了,之前那个优待是要震慑住想看公孙家笑话的人,显示圣眷犹在,皇帝有心,并不想听闲话。公孙佳撑着下巴侧过脸去看皇帝:“都过去了。我好好的。总得长大。”
皇帝的唇微微抿紧,顿了一下,道:“不用太急着长大,你们都是天生富贵的,享受人生就好。”
公孙佳眨眨眼,戏道:“我不是天生的,是娘生的。”她生就一张温柔可爱的面孔,轻声细语的,竟没有令人反感。饶是如此,皇后与郑须也有些担心,皇帝可不是摆张漂亮的脸蛋就能轻易哄过去的。
公孙佳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仍然慢吞吞地说:“我的富贵跟天说不着,得您跟它说。我受的是长辈荫护,阿爹和外公都是您带出来的,这个我可管不着。”
皇帝带点无奈地“切”了一声,有点笑意了:“小小年纪,想管什么?操心太多不好。”
公孙佳道:“没想操心,祖辈父辈披坚执锐,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河清海晏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吗?长辈们辛苦,就是为了让我们享福的,我才不会找事。事儿不惹我,我不惹事儿。顺手。遇着了,就踏过去。真是奇怪。”
皇后可算松了一口气,问道:“什么奇怪?”
“娘娘,以前我从来没遇到过事儿,只要安安静静坐着,看着,吃着,玩着就行。这些日子我说过的话比之前一辈子说的都多,快累趴下了,烦。”
皇帝对皇后道:“瞧,跟我说话烦着她了。”
公孙佳双手撑着脑袋,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跟您说话不烦,跟傻子说话烦,又累又烦。”
皇帝忽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殿内安静了下来,音乐都止住了。皇帝摆摆手说:“你们说你们的,我们乐我们的。”他的目光下垂,公孙佳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隐约觉得他是在看乐平侯那里,乐平侯身边一个魁伟的男子,也向这边望过来。哦,纪宸呐。
说“烦”的时候皇帝已经决定放公孙佳自己玩儿了,此时又来了兴趣,冲公孙佳摇摇手,将她晃了回来,问道:“那咱们就多说一点?”
“行啊。”
“你把家里的部曲裁了?”
“嗯,养不起。”
皇帝后悔自己一把年纪还多了一回嘴,刚才就不该接着问的!
公孙佳道:“减了一半儿,过两年要是手头紧,兴许再裁一些,还会留一点的,我总得留点儿人帮我打架。也没赶他们走,给地种田呢。”
“那可都是精兵!崽卖爷田不心疼!”
“我没卖田。哎,我用不着那么多人,您用得着,要不就都给您吧。”
“你倒大方!”
公孙佳捂嘴打了个呵欠:“本来也跟您有关系,搁我手里过几年就废了。阿爹说过,我们有的都是您给的,您要用得着,就一句话的事儿。”
皇帝对皇后说:“听听,我还要拿小孩子的东西吗?”又没好气地说公孙佳,“不会让你穷着的!去去去,明天就给你发钱。”
皇后已经是皇帝第三任的妻子了,比皇帝小了将近二十岁,在皇帝面前一向内敛,皇帝这么问她,她也只是含蓄地笑笑。
公孙佳换个姿势扶着脑袋,懒洋洋说:“不要!”突然又来了精神,身子也正对着皇帝坐直了,“我不要钱,要您帮我想办法,”她越说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您就教我怎么守住这一摊子事儿吧!”
“嗯,你胆够大了,敢给我派差使了。”
“是敬重,”公孙佳纠正道,“咱们就这么办!我认识的人里,最可靠的就是阿爹和外公,但是他们都服您,可见您的办法一定会是最高明的!给我钱有什么用?今儿给,明儿花完了,我再跟您讨吗?靠着金山何必讨饭?跟着最聪明能干的人走,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不如您就一劳永逸给个办法呗?对我难,对您也就是眼珠子转转。教教我吧,舅公?”
皇帝又是一串大笑:“看来跟我说话你是真的不嫌烦的,看烟火吧,明天来陪你娘娘打牌领红封儿。”
“哎~”没得到回应,公孙佳有点失望,兴奋完之后更累,在皇帝面前也撑不住,往后懒懒地倚在靠背上,眼也开始眯了,想打瞌睡了。
脑子却在想,这个打牌也就比直接给钱好一点儿。这是皇帝给近亲、亲信女眷的特权优待,起兵的时候女人们跟着吃了不少苦,打下天下之后皇帝也会给她们一些补偿。除了封号、食邑、俸禄之类,还有一个彩头就是打牌。
每年过年,从正旦开始,连续三天,家人们聚一块儿打个牌,彩头就是——告身,即官员的委任状。皇帝会每日拿出数目不等的告身,三天一共不会超过二十份。
绝大多数告身是散官,品级从六品到八品不等,有品级不管事儿,大部分也领不了正常的俸禄,但却是一个出身。女人们拿去卖也可以,权当零花钱了,给自己家没授到官的子侄、孙子辈或者想要栽培的人将就着用当个出身也可以。
公孙佳跟钟秀娥母女俩以往每年平均能拿到一到两个,她们也不大在乎,公孙昂有的是办法给想栽培的人弄出身,比如荣校尉,他就是真的校尉。告身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公孙佳也不大看在眼里,就觉得跟这位“舅公”聊天,主意没讨到,还白累着了自己,略亏。
烟花还行,公孙佳又打了个呵欠。皇帝抬抬下巴,让人给她又围了件斗篷:“别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