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公孙佳:“难道丞相们都撒谎了?只是为了骗您帮他们?”
公孙佳摇摇头,给大外甥讲:“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是一天死的。从发令,到磨刀,到杀人,且有段时候呢。要不咱们为什么要提前这么些年在雍邑备战?一样的道理,现在还只是朝上争吵,顶多传到了官员这一层,让百姓吃苦头,还得等几年呢。所以单宇说的也没有问题。”
余盛大惊:“那得拦住呀,不然百姓岂不是要遭殃?阿姨,您得尽早拦住他们呀!小农很脆弱的,他们连一场洪水都经不住!风调雨顺的年景其实不多的,三五年里有一个丰年就很好了,一般都是勉强维生,要是添上……”
公孙佳摆了摆手:“回信,给皇太后,就说,人我不介意留,只要她有理由打发过来,我这里就收。”
余盛问道:“那陛下和政事堂?”他现在也知道了,许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改革的事,哪有不出岔子的?
公孙佳道:“你以为我没劝过?能劝,早就劝动了。于政事堂各派,这是利益相关,你让谁割肉?除非真的撕破了脸,不然打一巴掌就得给一个枣儿,我哪儿来的枣儿给他们?陛下?他有心结,解不开的!除非你能一手遮天让他做傀儡,可权臣从来没有好下场,不是纂位成龙,就是诛灭九族!我还不想死,更不能对不起太祖太宗!三王开府,已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可……”余盛还不死心,“没有折衷一点的办法吗?百姓太苦了。”
公孙佳道:“先帝登基之后,谁不是想开创一个盛世的?我是所有重臣里最年轻的,我不但能参与其中,我比他们更能看到那一天、享受到那一天。现在这个鬼样子,我亏大发了!”
一起来议事的彭、单、元等人也是心中黯然,尤其彭犀,他也是预见盛世的人,比别人更明白公孙佳的遗憾。彭犀道:“小余,丞相自有打算,你也不要催促了。”
公孙佳道:“让他催!催什么催啊你?告诉你,乱世里,兵马为王,我怎么干都行。太平年景,我就是政事堂里最弱的那一个!天下,能乱吗?”
余盛马上摇了摇头,心里难过极了:“那就,只能糊一糊了?”
单良打起精神来,努力调动了缺德的智慧,说:“能守好雍邑就是为国立功了,君侯还要设法常驻雍邑,尽量少回京师。这个时候,恐怕人人都想你当他们手中的刀呢!”
元铮道:“要不,我这就北上?”
公孙佳道:“不,你再等一等。北上也要安排好了。”
公孙佳干脆借口北地似乎有点异动,又说不能被动等待,得主动打探消息一类,请求常驻雍邑。她动用了两宫太后,以及延安郡王等几条关系,成功游说章嶟同意了她的请求。原本章嶟心里,她也是主持北方事务的最佳人选。
公孙佳于是第一次在雍邑过了年。
自此,无论京城如何,她就在雍邑不挪窝了,每年夏天请章嶟来避暑,章嶟连着三年都没来,他在忙着折腾官员。
他倒是好心,眼看政事堂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天天打架给他看就是不干正事儿。他就亲自动手,给各地官员制定了标准要求执行。然而,他出镇地方虽有经验,这经验却不很脚踏实地,霍云蔚说的“知道皮毛”是很了解章嶟了,执行的时候就被底下不满的官员摆了一道。你说要征粮,我就一粒都不能少,还要颗粒饱满,给你过筛子。
你对征布匹有要求,要足尺,我就要求这布它得截得一丝都不斜,斜了就是不合格,要打回去重缴标准的来。
不但折腾百姓,还折腾小官小吏,层层加码。公孙佳修个雍邑,连同水陆交通都干完了,整个国家没觉得加重了负担。到了章嶟手下,人人受罪,你要修路我就拣个风雨日子逼人上工,有人吃苦受罪累死了人,还要报一篇“辖下人人尽力效死,鞠躬尽瘁,皆是感念陛下教化之功,真是忠臣”的奏表,要旌表其门。
霍云蔚忍无可忍,要求章嶟不要插手,君臣俩当朝吵了起来,霍云蔚表示这活他不干了。
丞相要辞职,皇帝是要扣留的,哪知章嶟也是铁了心,他不挽留了,反正是你要辞职的不是我给你免职的!霍云蔚几年辛苦逼急了发个脾气,也是想拿捏一下,谁知皇帝不受拿捏,没给台阶。
霍云蔚不是个受气的人,到章熙陵前大哭一场,章嶟也开始生气了,更不肯给霍云蔚面子,他命人赐给了霍云蔚大量的金帛当路费。
等公孙佳得到消息的时候,霍云蔚已经踏上了回贺州老家的路!快得让公孙佳都没回过神来!
君臣二人吵架她是知道的,按照常理推算,不应该是现在就出事的。照公孙佳的估计,等边关战事一起,什么争吵都得先停下来。她急忙写信问章嶟,您为什么这么做呀?霍云蔚的忠心是不需要怀疑的。
章嶟的回信委屈又愤怒:他是先帝的忠臣!从没对我尊敬过!整个政事堂,就你没骂过我,江平章骂得少点,郡王是我叔我忍了,赵司翰还算圆滑,只有他,一个人骂得超过了你们四个人加起来。他还跑到先帝陵前哭,是说我不值得先帝托付江山么?
公孙佳看到最后一句,就知道霍云蔚这事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再回信就只能安抚章嶟,霍云蔚没有对您无礼的意思,他也是着急,请您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与旧臣善始善终。而且即使要他走,你吏部交给谁?周廷资历是肯定不行的,他现在还不能服众。
信还在路上,公孙佳就收到了新的公文——赵司翰兼了吏部尚书。
赵司翰在守孝之前就已位至尚书,干这个事儿资历是肯定够了的,他又素有人望,仕林风评也不错,完美!
这就是断了霍云蔚回来的路了。一个皇帝狠起来,哪怕他再蠢,也是有办法让人如鲠在喉的。
公孙佳摆了摆手,不让余盛读下去,说:“好了,可以安生一阵子了。要闹,也是以后的事了。他至少有办法暂时平息风波,你关心的百姓也能缓一口气了。”
余盛一向信服她,咧开了一个笑容:“嗯!”以后乱起来他也管不上,他尽自己的力,能帮多少人就帮多少人。他放下公文,说:“我找妹妹玩去!”
他说的“妹妹”就是公孙佳的女儿公孙寿,刚生下来没正经起名字,余盛嘴碎,天天妹妹妹妹地叫,公孙佳也随意:“小名就叫妹妹吧。”养过了三岁,要想正式名字了,公孙佳的文学素养也不高,也没找别人,直接定了个“寿”字。
听到女儿,公孙佳也不免快乐了起来:“去吧,你也别太由着她了。”
“嘿嘿。”
姨甥俩都没想到,他们俩这短暂的放松期会是那么的短,就在余盛带着妹妹满地疯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在跑个什么鬼的时候,一个人被领到了吴选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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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选在书房里转着圈子,脚步越来越快,越看越有点疯狂的样子。
张幸站在门口,长揖到地:“侍中。”
吴选猛地抬起头来,阴恻恻地说:“吏部尚书不是我!霍云蔚被赶出去之前,你来找我说,霍云蔚已经得罪了陛下,他就要完了,所以你来投我!你说我必能一飞冲天,现在呢?”
张幸不慌不忙地道:“侍中休急,不就是赵司翰么?他的资历、人望原也够了。”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风凉话的!”
张幸仿佛成竹在胸:“侍中不就是想要个尚书吗?这有何难?一个尚书就够了吗?您不要进政事堂吗?”
吴选冷笑道:“一部尚书的实权尚且没有,何谈其他?”
张幸道:“倒也不难,只是下官……”
吴选道:“只要你能助我入政事堂,除了兵部和户部,其他的你随便选。可是政事堂在……”
“霍云蔚一走,就容易了。”
“进来说。”
张幸这才放心地进了书房:“霍云蔚一走,政事堂就剩四个人了,常例,政事堂都是单数,必要再添一人的。您很有希望,因为咱们的陛下是个爽快的人,只要您有一政见合了他现在的心愿,您已是侍中了,再入政事堂也是水到渠成。”
吴选还是说难,他心里想的是公孙佳,口上说的却是:“我与政事堂诸公无法比。”
张幸道:“您在朝中势单力薄,朝中几股势力也不是一心,您现在至少要联合其中一股势力,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不能联合,也要把他们都拆开,拆散了,才能有您纵横捭阖的余地。政事堂几位如果联手,是能拦住您的,但是拆起来也容易。”
“怎么拆?”吴选心不在焉地问。
张幸道:“下官建议侍中联合公孙氏,她手中有兵,在朝臣中没有什么心腹门生,赵氏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求娶了她的母亲。一旦拆了这门婚事,文臣赵氏也好拿捏了,公孙氏也需要朝中有人为她说话,她已与这些大族有了嫌隙,她的表兄钟源,也是武将,她就只能成为您的盟友。下官仔细打量过这位君侯,武将出身,更容易守承诺、不背叛盟友,比其他人更适合合作。”
吴选眼睛一亮,问道:“怎么拆?!”